赵青青第一次走进陆府的侧门时，是十五岁，那一日下着鹅毛大雪。　　　　她被一个面色枯黄的丫鬟泼了三大盆水，哆哆嗦嗦地用丝瓜囊搓洗着身上的泥垢，快要在冻晕过去的时候终于扔给她一套衣服。　　　　“你叫什么？”那丫鬟道。　　　　“……青青。”赵青青发紫的嘴唇费力地开合，长长的睫毛结满了雪色的冰霜。　　　　“我叫篮鸢。”篮鸢耷拉着眼睛，抽了抽鼻子，“很好，总算洗干净了那股子鱼腥气。”　　　　赵青青难堪地低下头：“篮鸢姐姐，管事婆婆让我以后跟着你……”　　　　篮鸢生得干巴巴的，不知是不是缺失水分的缘故，她脸上做不出过多的表情：“我是负责打扫外院的，干活的时候我自会叫你，到时候你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赵青青讨好地笑了笑：“篮鸢姐姐，我什么都不懂，做不好的地方还请提点着我。”　　　　篮鸢僵硬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表情，就像是寒冬腊月的冻土龟裂出一道纹，展露出地底中不可名状的黑暗。　　　　她凑近了赵青青，轻声道：“我来告诉你第一点……想在陆府平平安安的生存下去，最好收起你的小聪明。”　　　　赵青青在篮鸢的眼神中突然瑟缩了一下，冬日的寒风穿过她崭新的紫色棉服，周身发冷：“青青……记住了。”　　　　赵青青成为姨娘后，时常回忆起篮鸢的眼神与话语。当时的她还不明白，这是多么恳切的忠告。　　　　……　　　　一张大通铺挤了十二个丫鬟，虽说都是女孩子，可洗澡不方便的冬天里，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还有人会磨牙，打鼾，说梦话，抢被子……赵青青初来乍到，睡在了最外侧，几次都险险从床上滚下去。半梦半醒间，她被人拍了拍肩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篮鸢披了外裳，面无表情地道：“青青，起床干活。”　　　　赵青青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相反，家境贫寒的她比其他丫鬟更加能吃苦。赵青青一语不发，顺从非常地将整条铺满积雪的石子路扫得干干净净。凛冽的寒风将双手刮得紫红，她扫完了自己负责的地方，擦了擦鼻涕，不言不语地帮篮鸢扫起来。　　　　篮鸢看着面前进门不足一天的丫鬟，低声道：“……陆府是本分和认命的人才能生活下来的地方。直觉告诉我，你会是其中一个。”　　　　赵青青老老实实地点头，没多说什么——她已经知道篮鸢喜欢这副样子。　　　　篮鸢倒地还是看错了。赵青青能吃苦，不代表没有野心。　　　　昏青的天光中，陆府呈现出银装素裹的皑皑寂静，红艳艳的腊梅开出幽幽清香。赵青青杵着扫把，遥望整片琼楼玉宇，精致富贵的瓦片檐角深深映入了她的眼瞳。　　　　此后的半年，赵青青成为了陆府最受下人认可喜欢的丫鬟：学事迅速，机灵却不多嘴，捧场却不谄媚。从打杂晋升到服侍管事婆婆，活计清闲干净，再也不用早起晚睡，吃食上也好了起来。　　　　赵青青调来的第一天，那个威严却不严苛的管事婆婆对她说：“青青你可知，你得到了整个陆府的下人，最希望得到的位置。”　　　　赵青青用挥着小布锤，给管事婆婆敲打着腿，柔柔一笑，道：“多谢婆婆垂爱。”　　　　管事婆婆也笑了，眼角严密的纹路缓缓漾开：“我看你这丫头是个老实的，老实人好，命长。”　　　　赵青青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评价，次数多到她几乎也信以为真。不是这样的，赵青青心道，她只是，善于变成旁人喜欢的样子罢了。　　　　陆府的生活是枯燥的，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每个人就好似上了发条的小木偶，日复一日地做着负责的活计。陆府的生活是压抑的，除非必要的对话，底下的丫鬟很少插科打诨，沉闷的氛围如同灰蓝色的铅云，时时刻刻地笼罩在此方天地的上空……　　　　陆府的生活，又是令人炫目神往的。　　　　曾冉西穿了一袭逶迤曳地绯色双蝶千水裙，风髻雾鬓斜插了流苏琉璃簪，袅袅娜娜地游过了抄手游廊。赵青青跪地迎送，轻柔曼妙的裙摆携了醉人的香风拂过她的鼻尖。她痴痴望着离去的背影，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渴望。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府主子，金钱碓出来的贵气美貌深深灼伤了这个贫寒渔女的心神。　　　　不日之后，赵青青成为了陆府的第五位姨娘。没有人知道她用什么手段入了老爷法眼。她总有法子令别人喜欢自己。　　　　蜜色银纹风荷留仙裙遮住了少女曼妙的身躯，也遮住了不忍睹的累累伤痕。赵青青闷在锦被中大哭一场，推开门时，她已是娇俏含羞的貌美姨娘。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逝去。赵青青终于明白为何陆府会生成压抑凄沉的诡异气氛，为何总有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莫名其妙的自尽，以及，明白了篮鸢和管事婆婆对自己吐露过的半语心声。　　　　然而太晚了。　　　　她成为了自己最为期待的样子，拥有了精美的珠宝首饰与华服罗裳，还有一颗死气沉沉的心。　　　　忍受，讨好，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唯有偶尔的赏赐能能令赵青青真正展颜，在这个孤寒诡异的陆府中，金钱是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了。　　　　她以为岁月会一成不变的向前滚去，直到赵青青遇见了郑欢，那个眉眼细致，神色温柔的账房先生。　　　　这是另一轮冬雪了，赵青青在后院的梅林中看到了他。郑欢穿了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面如冠玉，鼻尖冻得有些许泛红，正伏在一块巨石上画梅，执笔的手指干净好看。郑欢初入陆府，身上挂满了澄澈的无知。他还未被这个恶心的宅院熏坏。　　　　当一个女人不缺少钱财的时候，总是更渴望爱情的。尤其是枯萎如斯的女子，生命中正缺少一场淋漓尽致的恋爱，来唤醒翠绿色的生机……　　　　然而，赵青青不知道的是，那场净素如雪的邂逅，亦是鬼魅所施展的伎俩。　　　　如往常无二的夜幕四合里，赵青青伏在郑欢温暖的胸膛，心中流淌着蜜糖般的爱意。她感到两片柔软的唇瓣落到自己额间，心爱的情郎用低磁的嗓音对她说：“青青，我们逃走吧。”　　　　赵青青惊讶地抬起头，瞳孔颤抖：“逃？”　　　　郑欢死死盯着她：“不错，逃！”　　　　一股澎湃的热浪沿着四肢百骸冲刷起来，赵青青心脏怦怦直跳，这一刻她感到了似曾相识的冲动，就像几年前她跪在地上，迎送曾冉西背影时那样。　　　　她听到自己用坚定的语气道：“好。”　　　　……　　　　言行月揉了揉眉心，将得到的繁杂信息整理出来，一些灰暗扭曲的画面令人作呕。她喝过一碗梅子茶，压下心头不适，对四位姨娘道了声别。　　　　于绛汀等人早被她神乎其神的推算所震慑住了，呆愣愣地福身道别，一抬头，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曾冉西抚了抚心口：“乖乖，这丫鬟太神了吧！我娘家邻居的二侄子死于房事过度都能知道，先前村里都相传是和他老婆八字不合，被克死了，我一直都不相信。就他那德性，死也得死在女人身上！”　　　　“是啊！”李玉容也道，“她还知道我七岁那年偷了家里的半两银子去买花儿戴呢。这事儿我爹娘老子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告诉过别人，压在心头每年都要想起来几次……”　　　　曾冉西道：“我原本对看相推演之事是不信的。小时候生病，我娘去请了神婆赐的符水给我喝，原本是风寒，这么一折腾又加了腹泻，差些小命呜呼。不过月儿这丫头倒是让我心服口服了。”　　　　李玉容摇头道：“这哪儿是个丫鬟，我看是县太爷请来的大仙.……我刚刚怎地不问她什么时候能怀个儿子。”　　　　曾冉西斜眼儿笑道：“就你，还想生儿子呢？哎呦喂~夫人都没这福气，你啊，还是等到猴年马月吧。”　　　　李玉容冷冷地瞥她一眼：“我倒要看看，曾姨娘几时能下出个蛋。”　　　　曾冉西柳眉倒竖，叉腰与她对骂起来。　　　　陈灵璧将手指掩进衣袖，又将眼帘遮住了眸光，打断道：“你们说……县太爷带着一个会算命的女子来，是做什么的？”　　　　于绛汀掩唇咳了几声：“估摸着是与案件有关吧。”　　　　李玉容想了想，道：“不能吧。算命不同于查案。”　　　　陈灵璧坐了回去，将目光转向凉亭外姹紫嫣红的花丛，用旁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　　　　花开正浓，却无人欣赏。　　　　于绛汀疑惑道：“陈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陈灵璧偏过头，笑了笑：“我在说，希望早日找出杀害青青的凶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