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雄耸拉下脑袋,那张皱巴巴的黑脸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狈的表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缩回去,就像乌龟把头缩进壳底下似的。 “杀人者在任何地方都不应得到庇护,而复仇是没有界限的,在蒋某人面前我亦会如此做!”话音落,刺刀已插入他胸膛。 他死前的余光里满是恐怖之色,与之前借罗浩要挟陆晋生是那么不同,或许他说对了一句,人都是要惜命的,无关英雄。 陆晋生命人将罗浩埋在桑干河岸边,并且他整夜都守在孤冢旁,靠着一棵老杨树,军帽被搁在一边,他的头发被那聚在含苞欲放的枝头上的露水淋得湿漉漉的,而且还在他周围淅淅沥沥地滴着,他就是照那个样子站了很久。 因为李寅成看见一对鵜鴂离他还不到三尺,跳过来跳过去,忙着筑它们的巢,把就在附近的他当做不过是块木头而已,李寅成一走过去,它们便飞开了。 他抬起眼睛,说话了,“晴朵被他们带走了?” 李寅成还没回答,他又惨笑,“你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李寅成落了泪,是为她,也为他。 人们有时候会期盼那些对自己或对别人都没有一点怜悯感觉的人会奇迹般的展现仁慈的一面,李寅成亦认为他们会妥善安置晴朵小姐。 乍一看到他的脸,就看出来他已经知道这场灾祸了,李寅成忽然愚蠢地想到他的心是镇定下来了,而且他还在祈祷,因为他的嘴唇在颤动,他的目光凝视着地上。 “是的,晴朵小姐被他们带去了南京,而段锋琛提前将夫人送到上海,所以夫人现在是安全的。”李寅成压抑住抽泣,上前为他撑起伞,又说:“我想他们不会为难晴朵小姐的,毕竟蒋委员长求贤若渴,此举也是为了劝降公子......” “看来你已经忘了罗浩就葬在这里,”陆晋生离了伞下,凝视他,说:“罗浩是为了你而死,难道你还希望我能信任蒋某人?” “我怎敢忘掉这莫大的恩情,但裴天雄已死,对他们也是惩戒了。” “那么蒋某人也接受了应得的警告吗?”陆晋生问,试图讥笑一下,“他真得算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吗?来,告诉我这事的真相,到底你——” 他努力想说出萦绕心头的那个字眼,可是说不出,他闭紧嘴,跟他内心的苦痛进行沉默的斗争,同时又以毫不畏缩的凶狠的目光蔑视寅成的同情。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南京方面接触的?” 终于,他又开口了,只是他说不出‘奸细’二字——虽然他很坚强,却也想在他背后找个靠一靠的地方。 因为,在这场斗争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着,连他的手指尖也在抖。 “公子!”李寅成丢开伞,霍然跪地,以头磕地,沙哑的声音里掺杂着多少愧与恨,“假如我真得叛离了你,那我必然也会得到跟裴天雄同样的下场!事实上国民军已威胁到了每一位割据一方的军阀——公子你、上官睿凯、李德邻,甚至吴良佑早逃到他们那里,在大帅生前就开始困扰着,应如何的给在漫长的血腥内战中罹难的无辜百姓做个交待?大帅在泉下一定会怪我,怪我为何没把这发狂的青年管制好,使他无从作怪,这全因我不忍,使我无法接受对他最有益之选择......发生了这些事,都像是在谴责我推动天津之役与借刀杀人的双手是如此的肮脏,我无从辩解,公子若以为我为一虚名而引这些视死如归的将士步入他们的坟墓,那么公子尽可以将我的尸首抛至野外......” 陆晋生出奇的沉默,没有激愤,没有憎恶,甚至脸上再无一丝情绪,四周静的只听见雨滴答滴答的下着,他躬身捡起军帽,用手拂去沾湿的树叶,皱着眉,苦笑:“这雨怎么还不停啊?” “公子,”李寅成跪行到他脚下,抖动的双手抓住他,哀凉的眸光再次触到他那呆滞的冷颜,“罗浩的死,我推卸不了半点责任,但是这万不是蒋委员长的初衷,公子,你现在可以杀了我,但请不要与南京方面结怨,就让寅成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只要公子可以原谅......” 李寅成松开手,坚定的拿出勃朗宁手枪,对准自己的右脑,扳动机枪,深深的闭上了眼。 “李寅成!你也要逼我吗?”陆晋生闪电般的夺过手枪,嘴角仍颤抖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兄弟,不能再失去你了,更何况你与他不同,你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自小我的事都瞒不过你,我对你深信不疑......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李寅成任雨水洗净泪痕,似乎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又因羞愧不再说话了。 陆晋生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他恨不得一把把寅成拉过来,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那微卷的头发对他说,“你的苦恼,你的担忧,都告诉我,我来解决。” 然而他严肃、冷淡,始终带着负罪感的眼神,真得逼退了陆晋生所有的疑窦,他的心也慢慢软化下来。 “起来,”陆晋生向前走了一步,拾起雨伞,慢慢地说:“跪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晴朵还在南京等我,我知道那里你是最熟悉不过的,你就陪着我一起去吧。” 李寅成凝滞了一会儿,然后才站起身。 陆晋生将伞移向他,问:“你还会和从前一样为我撑伞吗?” 李寅成伸手接过那把伞,目光里仍闪着泪花,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回答道:“当然,只要公子需要。” 陆晋生又望了一眼那座孤坟,咽下所有悲痛,不再犹豫的朝前走,此刻他无比的清醒,明白自己将要怎样走,那条路上或许暗了许多,但他的心上更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