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礼跑了,鹿野两人也没闲着。
一会儿功夫,傅霜知便换了张脸,又换了衣裳,大摇大摆出了小院。
紧随傅霜知其后,鹿野也简单乔装一下之后出了门。
今日所见,无论是无数自卖自身的流民,还是那姓丁的畜生,都让鹿野如鲠在喉。
虽然傅霜知说她如今有身份了,要用有身份人的法子,但那些法子要布局,要等待时机,而现在,她有些等不了。
她便吩咐三个孩子好好待在家里,转而孤身一人出了门。
她先去了城外。
骑着马,按那人牙子所说的几个地点,匆匆奔赴几个县镇。
通泉县、桥圩县都是她熟悉的,广武镇虽没去过却也知道方位,还有其余几个,她也都大致知晓位置,于是她规划好了路线,先朝最近的通泉县而去。
而在这个数日之前她还熟悉无比的地方,她看到了不熟悉的画面。
她看到了那些排成长龙只为领一碗压根无法饱腹的清汤的流民。
她在那些流民中甚至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些曾经被她从病魔的死亡威胁中拉回人间的人们,麻木重新爬上脸庞,脸色甚至比患病时更加灰败。
她骑在马上,干净整洁的模样,胯下马匹强壮的身躯,甚至引来流民中一部分不安分的觊觎。
她没有在流民聚集地多待。
转身,便将自己弄地跟当地百姓无异的模样。
打听清楚当地官员和豪绅的住所后,便一家一家开始摸查。
当然,并不是为了做侠盗劫富济贫。
做侠盗偷东西,只能让那些人痛一时,而这之后,惨遭损失的他们必会更加穷凶极恶地敛财,而他们敛财的对象,自然也不可能是比他们富有之人。
所以,斩草必须除根。
感谢平北王书房的那次经历,之后鹿野虽没太关注平北王如何倒台的,却也知道是当时她和傅霜知从书房里搜出的那些证据起了大作用,而什么能够做证物,什么最切中要害,她也了解了一二。
夜色里,她如鬼魅一样在通泉县各官员和豪绅家中来去。
离开时却没有带走一张纸。
快马赶回京城,正赶在城门即将落锁时,城门之内,京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与城外的惨状 不同,经历过疫病的京城大有种报复性娱乐的架势,因此即便已经入夜,各个街道却仍然繁华热闹。
鹿野原本准备直接回小院,经过一条热闹的街道时,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她去了人市。
白日那个人牙子口中,大多数卖身流民流去的人市。
和牛马市相比,人市要更加热闹地多。
放眼望去皆是人,但——
其中一些却又不能算人。
在这里,他们只是货物,商品,是和猪牛马羊等牲畜一样可被查看牙口、挑剔肥瘦的存在。
各个档口都生意兴隆。
有许多衣着讲究的管事来挑人,更有一些只是穿棉布的普通人家的当家人,也趁着买人便宜来挑挑拣拣。
但即便如此,买的人也没卖的人多。
急得人牙子咬牙将价格一降再降。
那些待售出的“人”一个个表情麻木,只有被挑中了,脸上才有些波动,若是一直没被挑中,神情便染上惶然。
因为他们知道,若是一直没被人挑中买去,他们便会落入最不把他们当人的地方。
鹿野从人群中穿过。
她身上的钱不多了。
为了赈济灾民,她带来的大几万两全洒了出去,留在身上的不过只能供日常所需,当然,买几个人还是够的,尤其如今人市这价格,她甚至可以大方地将自己那小院配上丫鬟小厮厨房嬷嬷等各种岗位。
但鹿野没有买任何一个人。
穿越这么久,她对这时代的许多事都已经熟悉,虽然不认同,但起码也知道,那是不管她认同与否都客观存在着的东西。
她可以理解这时代的奴仆买卖。
甚至她自己也并不太排斥买奴仆。
只要她自己持心正,将奴仆当做员工看待,那么买卖奴仆也就跟员工签约离职没什么差别。
但眼前这一幕不同。
这么多人,他们本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们绝大部分人恐怕都遇不上将他们当做“员工”的人,在这个时代,奴仆就是奴仆,是即便律法规定了不可随意打杀,但真要打杀了,无人为你出头,便也绝对无处说理的地方。
鹿野闭上眼,转身,想要离去。
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我都要了!”
是男人的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些虚弱,语气却十分嚣张,旁边还有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儿,你小心些,别扯着伤了,行行行,今儿都依你,你要什么娘给你买什么,天杀的,叫娘逮着那行凶的恶人,必叫殿下为你做主,将那人剁成碎肉喂鱼!”
鹿野望过去。
果然,不远处一个人牙子的档口处,一个坐着二人抬软轿的肥胖男人无骨似的对着档口里的“货物”指指点点,而他旁边是一个仆从簇拥的妇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穿金戴银,养尊处优,一边说着,一边指使身旁小丫头掏钱。
人牙子接过钱,当即眉开眼笑,将男人方才指的几个全都赶羊似的赶了出来。
鹿野瞳孔一缩。
那是整整十个孩子。
有男有女,最大的看着也就七八岁,最小的甚至才四五岁的样子。
而且跟牛马市的三个孩子不同,这里的孩子“质量”显然更高些,不仅个个看着健康,甚至有两个长相也很是漂亮,其余的也起码都是周正的长相。
丁大爷看向那两个长相漂亮的孩子,很是满意,当即便伸手招呼俩孩子。
“过来伺候大爷。”
两个孩子呆呆的,显然不知道怎么“伺候”。
丁大爷立刻佯装发怒,正要吩咐人将那两个孩子放上软轿,那老妇人到底顾忌着点什么,嗔自己儿子一句:“行了行了,都到手了,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回去再玩儿!”
丁大爷想想也是,便咂咂嘴点了点头。
只是目光仍旧死死定在那俩漂亮孩子身上脸上。
丁奶娘收了五个孩子的身契,给了那人牙子整整一百两银子。
人牙子登时眉开眼笑。
作为人市的老油条,他自然认得这丁大爷,知道他买这些孩子去是要干嘛,更知道有些牙人假清高,不愿卖给这丁大爷,或者故意将价钱出的高高的,好叫丁大爷知难而退。
但他不管这个。
出的价虽不低,却正好比其他那些假清高的人牙子低,于是这生意不就落到他口袋里了?
如今人不值钱,有丁大爷这样的主顾,他管他买人去做什么?
反正这些孩子贱命一条,早死晚死都是个死,那么,还不如早早死了少受苦呢!
如此想着,人牙子很是高兴地朝丁大爷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摇手:“丁大爷,有需要了再来啊!”
正张着嘴喊着,一个背影窈窕高挑的姑娘从他身前走过。
再然后,他便感觉嘴里吸入了一把土似的,呛地他一个喷嚏,随即,只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了。
“哎呦,我这、咳咳、我这咋了、咳咳……”
人牙子一边说着,一边眼泪鼻涕一块儿流出来,再过一会儿,更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哀哀叫着就扶着腰坐下,却仍旧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很快就生意都顾不上做,叫家人去喊大夫。
旁边几个人牙子见了,立刻幸灾乐祸:“呸,遭老天报应了吧!咱们虽是买卖人的,但也不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不是!”
此时,替天行道的鹿野已经跟上了丁大爷一行人。
刚出了人市,丁大爷便换乘了马车,又吆喝着一定要那两个漂亮孩子上去伺候他。
丁奶娘说了他几句,但终究还是拗不过,便答应了。
鹿野跟着跟着,便听到马车内传出孩子的哭喊声。
她骤然瞳孔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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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霜知回到小院时已是深夜。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换了衣裳,褪去乔装,洗漱之后,走到鹿野住的东屋,轻轻敲了下门。
门里没有动静。
他又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