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八岁。 还是个满弓都无法拉出的年纪。 他遇到了记事以来的第一场战争。 那是小松家和村上家的领地之争。 彼时他还小,又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未来的领主,他的安危被放在了首要的位置,当战火烧来的时候,他被送到了一艘船上。 这是一艘开往东海岸小岛的船只。 和他一起的离开的,还有小松家一些妇女和孩童。 其中就有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端川家的女公子,最是文静贤淑的一个人,看起来娇弱不禁风云,就像是路边的菟丝花一样需要小心呵护才能摇曳生姿。 “尚隆,父亲不在,你要保护你母亲。”离开之前,他的父上大人拍了他的肩膀,这般嘱咐道。 他想,他定能保护好母亲,不负父亲所托。 可是,当船只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当敌人的羽箭落在甲板上时,他却被她推到船舱里。 第一次,他看到他的母亲如此强硬。 她眸光如磐石,坚韧如斯,语气也不复昔日温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气魄,那是贵族与生俱来的傲骨吧。 她要他答应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炽热恳切,许是她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他不忍看她难过,只能睁着眼,透过船舱上唯一的小窗,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踏上甲板最显眼的位置,看着村上家的士兵扣住他们的船只,看着她被绑住双手,押在人前。 他几欲目裂,打开船舱就要往她的方向奔去! 但是他被周围的人们拦了下来,他根本挣脱不开。 “少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全你,请你不要辜负抚子大人的心意。”同他一般大的骏斗附在他耳边说了这番话后,他才冷静了下来。 父亲还在战火前方浴血奋战,他不能拖后腿。 但是母亲又要怎么办。 他心头仿佛有烈焰在灼烧。 额角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滚落。 第一次,他痛恨如此无能的自己。 弱小如蝼蚁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被押上另外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上的人践踏他们的领地,屠杀他的百姓。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忘不了村上的人搜到了船舱,骏斗按住他,假装自己就是他的时候。 忘不了所有的人都被赶上另外一艘船只,跪在地上等待死亡的时候。 忘不了村上的人当着他们的面,要侮辱他母亲的时候。 她出现了。 鬼面覆脸,马尾高扬,一身忍者劲装勾勒出她高挑凌厉的身影,踩着暗夜的步伐,朝他们走来。 她的手纤细却有力,一抬一扬间,手里的长刀便斩下一名壮汉的胳膊。 鲜血顿时喷薄而出。 热血溅到了他们的脸上。 还未来得及反应,余下几个同样企图对他母亲不轨的男人纷纷匍匐在地,哭着求她原谅。 他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日她的神情。 冷若冰霜,有如神祗。 裸/露在面具下如红菱的唇只是轻轻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她扬起手里的长刀,刀刃如风如疾,片刻间便斩下四条手臂。 那倾泻而出的血染红了整个甲板。 她的声音同她的刀一样冷,落在他耳边却有了温度。 她说。 小松家的女主人可不是你们能碰的。 语毕,她提着长刀,走到了他母亲面前。 在他们惊诧的眼神中,她割开了绑在母亲身上的绳索。 “别谢我,”她长刀抵住母亲要弯腰行礼的手,声音依旧冷淡,“这是我欠端川家的。” 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她却拿出一把匕首,扔到了他母亲面前。 然后她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说出的话让他心头一顿,脑子一片空白。 她说,现在我们来算算,小松家和村上家的帐了。 …… 小松家和村上家,两家是宿敌,一直为了领地争端不休。 十年前那场战争,是小松家赢了。 他的爷爷割下了村上老领主和他儿子的头颅,他的父亲杀了村上家一脉几个成年的男子,还误杀了领主夫人和她的腹中的孩子。 可是在那场战争下,他的几个伯伯也都死在村上手里。 双方损失惨重。 他也说不上来谁对谁错,战争本就是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很是残酷。 但当他母亲捡起地上的匕首时,他还是忍不住愤怒,他想阻止她。 有一个人冲得比他快。 那是假扮成他的骏斗。 他看到那人掐住骏斗的下颚,用那双冷厉的眼看着“他”。 “如果十年前,我的母亲没有死在那场战争中,她腹中的孩子也有这般大了呢。”她的声音像是海天一线的日落,透着几分寂寥的悠远。 接着,她甩开了手,骏斗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的下巴已经是通红的一片。 那人不以为然,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半响,转过身来。 他看到她的眼神。 心底一沉。 她的眼神太冷了,比冬夜的第一场落雪还要冷,好似世间万物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小心闯入便会冷凝成冰,而后粉身碎骨。 “我发过誓,要拿小松家的血祭奠我的双亲,还有我尚未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的弟弟。”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人一般。 忽而,她半勾起嘴角,“小松夫人,你要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母亲自己拿起那匕首,锐利的尖端对准自己的胸口。 那是贵族最后的尊严。 而他只能睁着眼,看着她就这么把利刃扎进自己的胸口,看着她的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下一个就是你了。” 她就像是地狱来的恶鬼,把刀刃送进骏斗的身体,还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记得他的脸上都是血。 那是骏斗的血。 他们就像是待宰的羊羔,任由别人宰割却无法反抗。 她又杀了几个男子,他们都是在战争中受伤的伤员。 他们的血交融在一起,染红了一整个甲板。 他的眼前都是一片血雾弥漫。 鼻腔里都是血的腥味。 …… “把剩下的这些妇女小孩扔回他们的船只。” …… 他就怎么活过了那一天。 活过了那一场争斗。 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来。 想起那一天,扎进母亲身上的匕首,想起骏斗那颗被割下的头颅。 想起,那个泛着冷光的鬼面。 还有那一双冷瞳。 “娶了她,抚子大人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 他和她之间。 注定只能有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