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家的随侍们觉得自家的千纱殿下最近有些奇怪。 总是喜欢扒拉在结罗殿下的窗前,用一双幽怨的小眼神看着殿下。 而结罗殿下也很奇怪,不仅对此视若无睹还常常让人把窗户给关上,就像现在这般—— “大人,千纱殿下又来了。” “关上。”纤长的手捻住书页一角,轻轻翻过,结罗眉眼未抬,淡淡道。 接到这样命令的女侍有些为难,她在原地踌躇了半天,才道,“可是千纱殿下把手都伸进来了。” 如果强行关上,怕是会弄伤手指。 虽然不知道大人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往日里结罗大人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是疼爱有加的。 “那就让她扒着。”合上书籍,抓起身侧的长刀,结罗起身就往外走去。 那厢看到自家阿姐已经提刀走人的千纱心下一急,送了扒着窗户的手,提起裙摆,踩着木屐朝着她小跑过来。 噔噔蹬。 木屐踩在地板上发出阵阵声响,在偌大的庭院里清脆响亮。 跑着跑着,千纱看到前方有个台阶,双眼一亮,整个人作势往上一踩,然后往旁边摔去。 “咚!”这一下摔得实打实,疼得她痛呼出声。 可是她的阿姐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曾,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犹豫一下! 这下,千纱是真的心慌了。 这些日子的所有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连带过来扶她的女侍都被她挥开,只听她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着,“阿姐你太过分了,我讨厌你!” “讨厌就给我滚远点。”抱着长刀,终于停下脚步的结罗声音冷得吓人。 说出来的话让千纱心下一疼,顿时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 听到她的哭声,她依旧不曾回首停留,转身便入了花树中。 “你可真狠心呢。”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穿花拂叶,来到她面前。 回应他的,是她出鞘的长刀。 刀锋狠厉,扫向他咽喉的速度又快又准。 若不是他知晓她脾性和手法躲了开去,这一刀已经要了他的脑袋。 退开她挥刀的距离,他伸出指尖从脖颈的伤口处拭过,感受到指腹上的粘腻,他无奈勾起嘴角,“心情竟这般差么。” 他跟在她身边五年,知道她一言不发的时候多半心情很差。 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就拔刀还直取要害,可见心情是差到极点。 看来,是他猜错了。 村上千纱,在她心里的分量绝对不低。 “千纱的事情是你和兄长一手促成的。”透过那狰狞的鬼面,她眸光冷得如同秋月白霜。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她呢。 他的鬼姬大人就是聪明。 “那日你不在,我也是会送她回来的。”他温着眉眼,对着她这般说道。 她冷笑一声,手腕一番,足尖一跃,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刃,狠狠地刺向他。 他足下一动,闪了开去。 但是她攻势汹汹,身手敏捷如电,就算这些年他勤学苦练,在她手中还是吃了苦头。 为了见她特意做的新衣都被她的长刀划出几道口子,他的手臂还挂了彩。 他想抽身,她黏紧。 刀刀如风。 再这样下去,他可真的要交代在她手里了。 眸光一闪,小松佑突然用肩膀接下她砍来的长刀,与此同时,他伸出一手,探向她的腹间。 那里是她唯一的弱点。 眼神一凛,她皓腕一伸,抬手就往他胸口拍去。 他见机退出了她的攻击范围,立在树旁,捂着自己受伤了的肩膀,气息微喘,眸光却灼灼地看着她。 她腰腹的旧伤是为了救他留下来的。 彼时的他,只有十三岁,跟着她学了三年的刀法,却妄想着同她一样出神入化。 哪怕当时的他,已经把中谷真几人给打得趴下。 有一日,一群海盗攻占了村上家西海岸的鹿岛,她带兵前去,他亦跟随。 “这么些个杂碎,我一个人就够了。”他提刀请命,她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炽热如火的目光,她还是点头了。 骄兵必败,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敌经验太少的他,大意之下中了敌人的诱敌之术,腿部被淬了毒的羽箭射中,一张渔网挂满利刃,兜头朝他罩来。 他俯身往地上一滚,躲了。 却不想四面八方竟是敌人射来的毒箭。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她从天而降,苦无飞射,长刀横扫。 她救了他出去,然而腹部被躲在暗处的宵小射中。 “咻!”——指尖苦无瞬间命中那人的眉间。 救援的部队也都纷纷赶来。 “匕首。”她翻身利落地躲在一个花圃后。 他递给了她随身带着的一把小刀。 只见她一把将箭羽拧断,又毫不扭捏地撕开腰腹的衣衫,露出如雪的肌肤。 还有上面正在流血的伤口。 紧接着她从衣襟里掏出一瓶药,倒在匕首上,细细抹匀,在他震惊复杂的眼神中一刀扎入自己的腹部。 她正在切掉自己伤口上的肉,还有那个依旧埋在肉里的箭头。 “不疼么……”他喃喃地问得有些多余。 她却轻笑一声,“习惯了。” 那个时候起,他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学好本领,不求独步天下,只求护她平安。 眼下,却变成了这样。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眼一沉,小松佑的语气都惶然了起来。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还一直看着她的腹部,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其中,“那个伤口……” 还疼么。 他终是没有问出口。 冷眼看他,结罗脸上尽是不以为然,提着刀又朝他走了过来。 她的步伐沉稳,又隐隐带风。 柳条从树梢垂下,和风拂过她脸上冰冷的面具,拨弄起她及肩的发。 他没有躲。 手起。 风止。 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水光云影,清癯如松。 那是她的兄长,村上朔。 他走到她面前,垂下了眉眼,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落花碎叶,再抬眸看她,眼里有清波微光浅浅,就像小时候她生气他哄她一样,语带轻柔,“阿罗,看在为兄的份上,饶了他最后一次可好。” 最后一次。 村上朔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是个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统领部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鬼姬。 “办不到。”她的语气冷冷的,眼神也是冷冷的。 不仅冷,还狠。 三个字落在村上朔耳里,莫名勾起他心头的怒火。 他的脾性也上来了,伸手捧向她后脑勺,俯身冷傲地睨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才是城主。” 所以他的命令,谁都必须遵从。 闻言,她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被那双如月色清冷的眸这么看着,他心里竟然有些虚,覆在她后首的手都松了松。 他以为她会冷笑一声。 可她没有。 只是用那双看透浮生红尘的眼,看着他。 看得他狼狈不已,几欲落荒而逃。 “遵命,主公大人。”半响,她落下一语。 震得他心头一乱,松开了手。 “主公要是没什么吩咐,臣下这就告退了。”她仿佛知道他不想听什么,她却偏要说给他听,这一声声主公喊得他心空得慌,也闷得慌。 “阿罗。”他喊住了她。 “明日整合部队,要开战了。”他说着,她应了一声是,再无话。 看着她离去的倩影,留在原地的两人各有心思。 好半天,小松佑先开了口,“小松家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如此甚好,”村上朔眼底冷光一闪,“到时候里应外合,小松家也就走到头了。” 忽而想起眼前人的姓氏,村上朔眸光一抬。 对上他的眼神,小松佑勾起嘴角轻笑,“我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下手,你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呢,兄长大人。” 江山为聘。 他们得到小松家领地的那一日,也就是她嫁给他的时候了。 夜凉如水。 月色高悬。 站在海边听着风浪的尚隆好几天没有入眠。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这个月夜夜拥她入怀,突然又是孤家寡人,被窝冷清得他一点也不想待。 躺下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睁开眼,走到哪里似乎都留下了她的影子。 她就像是一个梦魇,缠着他,摆脱不得,日日灼心。 耳边皆是海水弄潮的声音,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还有那海天一线上方悬挂的圆月,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他该忘了她的。 又不能忘。 也忘不掉。 “尚隆。”漕漕的浪声里,一个声音越发清晰。 他苦笑,连幻觉都来了么。 “你的警觉性真低。”一股热气落在他耳边,狠狠地灼伤了他的皮肤。 他心头猛然一跳。 想转身,一双手却从身后圈住了他。 莹白皓月,柔软无骨。 那是她的手。 脖颈微痒。 她的头正靠在他的肩上,凉唇贴在他的颊边,呼吸之间,呵气如兰。 空气里都是她带来的香味。 钻入鼻尖,窜向心头,撩动着他心笼里的猛虎。 “别回头,”她贴着他的脸,声音撩人入夜,“你听我说。” 她揽着他,姿势缱绻。 一如从前。 “战事将起,小心奸细。”她说话的时候,唇瓣摩挲着他的皮肤,撩着他的心火。 “我走了。”她松开了揽着他的手。 他下意识伸手去拉—— 却在碰到她手臂的时候停了下来。 再回神,她却不见。 耳边的热度依旧没退。 空气里,仍留着她的香味。 提醒他,方才那个怀抱是真的。 抬眸看向广阔无际的海面,尚隆的眸光落在浮浮沉沉的月色里,随着波涛汹涌的潮水,一起卷入深沉的海底。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