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浪皱，惊涛拍岸。　　　　一只小船在海浪沉浮中摇摇晃晃。　　　　“主公！”戴着护头软甲的尚太看到海面上漂浮的小船，脸色一变，朝身旁的小松尚隆说道。　　　　“去捞上来吧。”点漆若夜的眸凝视着海面的小船，他的眼里没有太多的悲喜，平静得如同天边的云卷云舒。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是濑户海域的强盗从来不讲究这个。　　　　一言不合就斩杀敌方来使，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　　　　“咚咚咚。”身后传来脚步声，引得尚隆回头一看——　　　　黑发星眸，皮肤白皙，是昨日他在海上救下的那个少年。　　　　即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他眉眼的剔透玲珑，看上去就像是哪个大名家落难的小公子，细皮嫩肉得很。　　　　这孩子醒了之后也极少说话，总是用那双如同夏日繁星的眸子看着他们。　　　　想来遭遇大难，未曾习惯。　　　　思及至此，尚隆递了一抹善意的浅笑，顺道打了招呼，“这里可没有什么好看的呢。”　　　　少年抬眼看他，也不回话，便直直朝他走来。　　　　尚隆并不恼，继续同少年说着话，“除了村上偶尔会送几只箭羽过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双手扒拉住瞭望台的边缘，少年俯身下望，刚好看到岸边几个忙碌的身影。　　　　他们正在用勾绳努力把海上漂浮的船只拉上岸。　　　　他看到，船上还躺着一个人。　　　　不，准确的说，那是一具尸体。　　　　“村上拒绝了我们的议和，”同样看向船只的方向，尚隆的眼里有海浪沉浮，看不清那被风搅动的海面下深藏的暗流，他的声音不急不慢，没有太多的悲喜，一如往常，听在别人耳里，莫名多了中无可奈何的怅然，“他们把使者杀了。”　　　　日光微晞，他冷峻的脸一半隐在影里。　　　　六太看着他，想起昨日的情景。　　　　当时他刚醒来不久，四周围坐着一群老少妇孺，他们的目光追随着眼前这个男人，话里话外都愿意为了他去死。　　　　他觉得很震惊。　　　　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别人去死。　　　　他还记得，这个被大家成为少主的人，他的眼神熠熠，站在那里魁梧得像是可以撑起天地的山。　　　　那时，他是一边笑着说舍不得，一边说着要议和的。　　　　“没出息。”有个带头说要上战场的小老头笑着吐槽了他一句。　　　　他也不恼，叉着腰勾起嘴角，眼里一片潇洒恣意，仿佛权贵领地在他眼里轻如鸿毛。　　　　他说，大家一起去当村上的百姓也挺好的。　　　　如果能议和，如果能护他们平安，让他去给村上当孙子他都甘愿——　　　　这人的眼睛里露出来的就是这种光。　　　　或许，他真的和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不太一样。　　　　事实证明，还真的如此。　　　　当晚，六太爬上小松一族议事的屋顶，拨开屋顶的茅草和青瓦，探头一窥究竟。　　　　“主公，明天你就混在撤离的百姓中，里面会有影武士跟随你。”金田城也跪在小松尚隆面前，恳求道。　　　　“你要我抛下自己的百姓逃走吗？！”尚隆眉宇一拧，低吼出声。　　　　无论金田城也如何劝说，无论低下的人如何恳求，他一律拒绝。　　　　没了他们，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这么坚持着，要护他们周全。　　　　哪怕以身为饵。　　　　“抱歉。”入夜时分，她又来寻他，只是倚在窗边，低声说着，宛如呢喃。　　　　他没有入睡，一下便听清了她的声音。　　　　听到她的低声自责，他兀自来到窗边，推开窗，果不其然瞧见了她抵着墙仰头望月的身影。　　　　“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透着月光，他窥见她藏在兜帽下的半张容颜，莹白如玉的肌肤，有一道暗影蜿蜒。　　　　他拧眉，问道，“你的脸……”　　　　听出他声线里的焦虑，她心下一暖，勾着好看的唇，声音如珠落玉盘，敲在他心尖上，微微发疼。　　　　她告诉他，只是小伤而已。　　　　这个世界上，能伤她的人，屈指可数。　　　　他一下便猜到了。　　　　许是怕他担忧，她扬手把兜帽一扯，一头乌黑的青丝在月光下柔顺垂落，点点月光铺在上面，似有流光轻转跳跃。　　　　她仰起精致的下巴，嫩白的脸在月色里似乎都在发光，引得人移不开眼。　　　　而他也清楚地看到她脸上一道疤痕。　　　　细细浅浅，从右颊至颈边。　　　　不深，却让他整颗心都揪起来。　　　　“疼么……”眉宇一紧，他眼带疼惜。　　　　她却笑了。　　　　眉眼都染上了月华，像是晨雾里窥见的一池芙蕖。　　　　她笑过，轻敛下如蝶羽的睫毛，掩住眼里脉脉柔情，却遮不住话语里的绵绵情愫。　　　　她说。　　　　有你这句话就不疼了。　　　　心头一颤，他伸手一把拉住她。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裳传来，瞬间熨烫了她的心。　　　　她还未反应，他已然拉她入怀。　　　　他的怀抱那般暖，那般热，几欲把她烫伤。　　　　她却也不管不顾了，伸手便回抱住他，螓首靠在他宽阔的胸膛，轻嗅着他怀抱的味道，听着他的心跳。　　　　也就是这一刻，他们才知道，为什么飞蛾愿以身扑火。　　　　只因那光太炽热。　　　　明知结局是粉身碎骨，也要追逐那片刻的温暖。　　　　“雪枝。”他低声喊了她的名字。　　　　“嗯。”她回了一声，贪婪地把他抱得更紧。　　　　“下次再见……”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嗅着她的发香，敛着眉眼，眸色缱绻，眼底皆是一片情深。　　　　他的话说了一半，她便接了下去——　　　　“绝不留情。”　　　　情字说完，她心都空了，半天不愿抬头，只深埋在他胸口，最后狠狠吸一口气，才抬眸。　　　　他却伸出一只手，覆住她的眼。　　　　“我说过，莫要这般看我。”他的声音有些哑。　　　　俯身，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极尽温柔。　　　　一吻过后，他直起身，放开覆着她的手，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进了屋。　　　　屋外，她抬手搭在他亲吻过的额头，感受到额间的湿意，心里开始颤抖。　　　　一颤接着一颤。　　　　如潮涌起。　　　　难以平息。　　　　终于，她转身奔入茫茫月色中，再不见踪影。　　　　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生，她终会记得有个男人为了她哭过。　　　　……　　　　翌日。　　　　小松尚隆身披盔甲，持刀踏上了冲锋的战甲。　　　　他的身边跟着仅剩的几十个汉子。　　　　他们的眼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誓死追随主公。　　　　保护身后撤离的亲人。　　　　这是他们最后的念想。　　　　人是很奇怪的东西，当你真正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时，你就仿佛有了力量。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力量。　　　　一时之间，人数多了好几倍的村上水军竟然奈何不了他们。　　　　“把鬼姬大人请来。”看着焦灼的战况，村上朔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就端了小松尚隆脑袋，他握紧船沿，咬着牙吩咐手下把结罗请回来。　　　　昨日，他为了杀议和使者和结罗生了间隙。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挡在那使者面前，他手中的刀却来不及收回了。　　　　看到结罗脸上浅浅的刀疤，他心下知晓，那是用厚厚的脂粉扑上才有的效果。　　　　去请人的中谷真去得很急，回来得也很急，他扑通一声跪在村上朔面前，“主公，殿下说她早已交还兵权……”　　　　闻言，村上朔猛地一震，想起那日她跪在地上，手中摩挲着脸上摘下的鬼面，说着交还兵权的话语，眉眼淡然。　　　　他虽有集权之意，却也不是此时。　　　　他的妹妹，是真的变了呢。　　　　村上朔拍着船上的栏杆，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眸光随着海面卷卷起伏。　　　　他抿着唇，眼里光亮沉了下去，清俊的脸没在阴影中，再看不清脸上神情。　　　　半响，才传来他的话语。　　　　他要亲自提刀。　　　　中谷真又跪了下去，请求自家主公注意身体的话还未说出，便有人开口了。　　　　“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兄长大人。”光影里，走出来一人。　　　　宽肩窄腰，英姿卓然，赫然是小松佑。　　　　这些日子他忙着去小松家禁地查看，还真让他捡到了好东西。　　　　就是那守门的玩意儿比较费劲，他折损了好几个得力心腹才把那巨蟒斩杀，在洞内他发现了小松家世代珍藏的东西。　　　　那是一堆宝藏。　　　　当下他就命人抬走。　　　　一件不留。　　　　当然，他也不打算告诉村上朔这件事情，毕竟他还是需要筹码的。　　　　村上朔这个人，对小松一族的仇恨几欲灭天。　　　　他虽投诚，仍需依仗。　　　　由他亲自斩杀小松尚隆，村上朔亦会对他多看几分。　　　　提刀上战，小松佑眼里映出前方厮杀着的身影，他看着自己的堂弟在轮番进攻之下还能挥刀前进的勇猛之态，他看着他哪怕沾了鲜血右眼受了伤依旧不见丝毫狼狈的脸，眼里冷光一闪而过。　　　　那是属于高手的杀意。　　　　只一瞬，就被尚隆捕捉到了。　　　　他抬手挥刀，生生抵住小松佑突然袭来的利刃。　　　　两人刀剑相抵，眼神相杀。　　　　“小松佑，你要当小松家的罪人么。”眼神凛凛，小松尚隆腕上一用力，狠狠压退了小松佑。　　　　被对方的蛮力震得退了几步的小松佑似笑非笑弯着眉眼，盯着小松尚隆，“小松家的领地在你手中断送，你才是罪人呢，我的好少主。”　　　　“叮！”——两人同时足尖发力冲向对方，刀剑相碰，火花四射。　　　　不消片刻，两人已然过了几十招。　　　　刀刀不见影，龙虎两相争。　　　　突然，小松佑收回长刀，往后一退，尚隆看到从他的袖口里飞出几道银光。　　　　他暗叫一声不好，立起长刀就要挡——　　　　小松佑勾起嘴角，又射出几针。　　　　而且这几针朝着他身上不同的地方射去。　　　　唯一相同的是，对准的都是他身上致命的地方。　　　　当真阴狠。　　　　“主公！”离得最近的尚太惊呼出声，他想替他挡，奈何他的速度太慢。　　　　那银针的速度快得就在一瞬！　　　　“咻咻咻！”——　　　　几枚苦无凌空飞来，在半空中就把银针纷纷打落在地。　　　　众人皆抬眼看去，只见一抹身影立于桅杆上方，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却能看出身姿曼妙艳逸。　　　　顿时便有人惊呼出声，“是鬼姬！”　　　　人声鼎沸，整个战场喧哗起来。　　　　对于小松一族的人而言，这个名字就像是炼狱来的勾魂死神，她的出现，让他们浑身胆寒，如坠噩梦。　　　　对于村上一族的人而言，这个名字就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存在，她的出现，让他们重新燃起心中战火。　　　　“太好了，公主殿下想通了。”中谷真眼前一亮，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不一定。”同样看着着一切的村上朔兜头就泼了中谷真一盆冷水。　　　　他眸光冷冷地看着她从上方一跃而下，看着她提刀走向他们，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妹妹的刀刃，对准的是小松佑。　　　　“你这样我可是会伤心的呢。”小松佑淡着眉眼看着眼前的人儿，轻叹了一口气。　　　　他叹的这口气，不长，又轻，可是听起来很重。　　　　任谁被心心念念的人用刀指着，都会难过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他心头更痛了呢。　　　　“你当真要为了他拔刀吗。”他看着她清绝的眉眼，又问道。　　　　她没回他。　　　　他已知道答案。　　　　暗嘲一声，小松佑刀锋一抬，眸光直射向她，“那就开始吧。”　　　　话音一落，他便动了起来。　　　　他的身手都是她教的。　　　　她看得一清二楚。　　　　刀刃相接，她能听到刀身嗡鸣。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刀光霍霍。　　　　那边，村上朔提着刀加入战局，趁着小松佑拖住结罗，他要尽快解决隐患。　　　　于是，军队的火力又集体围攻到小松尚隆身上。　　　　他被左右掩护着，跳上了另外一艘船。　　　　他不想她为难。　　　　小松一族和村上一族的恩怨，就让他和村上朔来了结。　　　　……　　　　村上朔没有正面对上小松尚隆，他站在前方，指挥着弓箭手和前锋。　　　　他采取的是车轮战。　　　　快攻拿不下小松尚隆，累死他总是可以的。　　　　一个人再怎么勇武，他的力气不可能用不完的。　　　　“主公，”金田城也被射了几箭，其中有一箭中了他的心脏，他踉踉跄跄地跪在小松尚隆面前，撑着最后一口气道，“我是最后一个了。”　　　　这么一来就都结束了吧。　　　　疲惫瞬间袭来，重的尚隆都快撑不住自己的躯体。　　　　最后一刻都不能倒下。　　　　他告诉自己。　　　　这是小松一族最后的尊严。　　　　他绝对不能倒下!　　　　“主公！”　　　　“主公！”　　　　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呼喊声，惊得他睁大了瞳孔。　　　　全身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力气，他什么也不顾得，飞奔到船头，朝呼声传来的方向。　　　　“主公！我们来啦！！”领头的老头子一边喊着他，一边挽起手里的弓箭，射向敌船。　　　　船上都是老弱妇孺。　　　　他们撑着船，拿着武器，脸上洋溢着笑，朝着他驶来。　　　　不！　　　　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都给我回去！！”他嘶吼出声，脖颈上的青筋都凸现了出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眼眶里睁得一片发红。　　　　村上不会放过他们的！　　　　惊恐回眸，看到对准他们的弓箭，尚隆疯狂得几欲崩溃。　　　　“都给我住手！”他的声音几欲把苍穹撕裂。　　　　死亡都没能把他逼疯，眼下是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这群傻瓜，明知道回来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们要誓死追随少主！”——　　　　誓死追随，这四个字，太重。　　　　重得他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拼死只为作饵，替他们赢得一线生机。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回来了。　　　　眼下，让他怎么办……　　　　尚隆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要怎么做才能护他们周全？　　　　他究竟要怎么做才对得起已经死去的兄弟姐妹们？　　　　谁来告诉他，他究竟要怎么做！　　　　“咻！”——　　　　箭雨破空。　　　　他睁着眼。　　　　看着那些箭直直地朝他们射去。　　　　霎那间。　　　　脑子里所有的弦尽根齐断。　　　　然后，他看到了她扑向羽箭的身影。　　　　宛如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