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麒六太很忙。 从成年那一刻开始,他几乎都在不停地四处寻人。 先是找到雁国的王。 “只要王站在你面前,你一眼就能认出他。”照顾麒麟的女仙们总是这般同他说。 一开始他是不怎么信的。 可当他在蓬莱睁眼的霎那,他便信了。 站在他眼前的这个面容冷逸的男子,就是他的王。 他一直坚信,王这种东西,只会带来战争和灾难。 所以他并不想带他回去,甚至觉得他在战争中死去了也好。 因为他也在打战。 小松一族和村上一族的战争。 这场战争里,他作壁上观,他想看看,天帝替雁国究竟选了一个怎么样的主上。 临危不惧,心念百姓。 他承认,他被折服了。 一个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了他去死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那人心中的丘壑,眼中的坚毅,如同石破天惊春雷撼地。 他还是救下了他,然后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顶礼叩首。 “尊奉天命,迎接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麒麟角之力,可以发动蚀。 额间光芒四溢,愈来愈烈。 他打开了回去常世的路。 这一次,他带回了他们的王。 …… 打着哈欠,抬眼斜睨了同样犯困的某人,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看得他心里不爽,忍不住出声劝道,“你也好歹有点王的威严啊。” 朝会坐在玉座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这样的主上怎么让人放心,没看到朝臣的脸都绿了么。 伸了伸懒腰,眸光轻瞥了他一眼,他家主上挑了挑眉,“下次我直接打哈欠才能体现我的威严。” 语气慵懒散漫,一点悔过之意也无。 切——这是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自家主上的某麒麟。 “找到了么。”忽而,他来了这么一句。 双手搭在后脑勺,六太明紫色的瞳孔一愣,压低声音回了声没有。 他知道他问的是谁。 二十年前,他在虚海另外一端的蓬莱遇到了尚隆。 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女子。 有着同麒麟一样白璧无瑕的肌肤,比瀚海还要深邃的眸子,整个人立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她的眉眼像极了破开雨雾的天光,不笑的时候那柔浅的光亮又收了回去,宛如戴极国冬日的一抹初雪。 她很危险。 又很美。 尤其是她奋不顾身挡在那群百姓面前,挥舞着长刀拼命阻挡射向他们的弓箭的时候。 她耀眼得足以让所有人臣服。 这辈子,不仅是他家主上忘不了那个场面,他也忘不了。 那日,他也想救她的。 可是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虚弱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浑身插满羽箭,看着她跌入海中。 紧接着,他看到,她落下的地方,陡然生出一个漩涡。 那是海里的蚀。 “我出去一趟。”尚隆换了一身便装,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骑上驺虞飞出了玄英宫。 回忆被打断的六太看着自家主上离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这又是去寻她了—— 化名风汉,流连于街市间。 偶尔去寻主上,还见他去了风月场。 秋官长大司寇杨朱衡曾端着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对他说,这是好事。 他不解。 他又说,说明他们主上精力旺盛。 “恐怕他们要失望了。”单手撑颊,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新茶,看着茶香四溢,白汽扑面,尚隆淡淡说了一声。 他并不着急把茶喝完,而是等茶冷了再放到桌上。 如此这般,一壶好茶冷透,他才施施然起身离开。 “风汉大人究竟喜不喜欢喝茶的呢。”收拾茶具的侍女端起满满一壶茶,柳眉轻蹙,嘴里喃喃自语。 “大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年长的女侍看着那人英姿俊逸的身影,叹道。 风汉大人每次来了都会点一壶茶,然后招她前来,一边问着话一边让她讲故事。 谈的内容看起来平平无奇,皆是民间趣闻各国轶事,但是再细细琢磨,她竟然听出了他的意图。 风汉大人是在寻人。 而且寻的还是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一定长得极美。 她还记得,风汉大人第一次踏入这里,就是因为唱曲的花令。 花令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盈盈秋眸,她肌肤胜雪,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来的白皙。 风汉大人瞧见了唱曲的花令,便进了这楼。 花令很美,却不是他要找的人。 风汉大人甚至连面纱都没有揭开,便转身让人离开。 后来,风汉大人一来,便点了她来讲故事。 因为她的故事是最好听的。 也是最新鲜的。 每日听着来往的文人商客贩夫走卒讲着天南地北的见闻,聊着十二个国家的人情风俗,她讲故事信手拈来。 她觉得风汉大人一定不是一个一般的人。 他听她的故事,除了寻人,大概还有其他什么用处吧。 雁国都,关弓。 皇宫,玄英宫。 “主上又出去了?”成笙挑高了眉,看了一眼杨朱衡,见他点头,复又问道,“台辅呢?” 杨朱衡瞥了他一眼,成笙便明白了,但见他苦恼地蹙起眉眼,嘀咕一声,谁家主上和台辅不都是在皇宫里好好待着的,偏他们家的这两位就喜欢往外蹦跶。 “主上和台辅去寻人了。”杨朱衡比成笙更为经常出入内廷,故而更加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一听到寻人两个字,成笙双眸都亮了起来,像是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悄咪咪地靠了过去,“寻的谁?” 可没听说哪个国家的麒麟和主上又去了蓬莱的。 总觉得主上和台辅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瞒着他们。 想到这里,成笙越发想知道答案。 噫,作为臣子,理应为主上分忧才是,所以他这绝对不是八卦。 然后,他真的从杨朱衡那里听到一个让他惊愕不已的消息。 他说,主上和台辅寻的,是一个女人。 听到杨朱衡的话,成笙立马想起一幅画来。 他曾经在主公的寝殿外远远地看过一眼。 丹青勾勒,瑰姿艳色。 那是一幅美人图。 哪怕离得远,看不清描摹出来的细致眉眼,但是远远一望去,便如花隔云端,轻纱弄月影。 见之忘俗。 “主上,你房里的美人是谁。”等到尚隆回宫,成笙便凑了过去问道。 他是个直性子,藏不住话,好奇心又重,不像杨朱衡他们那般沉稳,丝毫没有考虑这么直接的后果。 而且在他看来,主上这人同他一样都是个心大的人,既然大家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好藏的。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家主上给他的答案让他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的主上是这么说的。 他说。 那是他的妻子。 …… “主上是胎果,他的妻子难道是海客吗?!”翌日,成笙拉着好友杨朱衡,分享这个惊得他一夜没睡的消息。 沉思了片刻,杨朱衡回了他一声不知道便转身走了,留下好奇成灾的成笙在原地打转。 抬眸看了一眼平静无风的天,杨朱衡狭长的眸有浅光划过,尔后随着天边漂浮的云朵隐入层层云峦中。 主上心心念念的人。 那幅美人画的主人。 他或许见过呢。 但,那绝不是海客。 轻拢了衣袖,杨朱衡走下了玉阶。 他想起书房里珍藏的志怪画本,想起那日翻开的《十二国见闻》,想起里面的一段话—— 赤海之上,有妖茭白,美人脸,生六翼,翼动,风雨至,海啸起。 他遇到的。 可是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