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羽与叶灵臻当日在且末分手后便再无联系,这次在高昌重逢对于二人来说都很意外,当然是不是意外之喜就另说了。至少,叶灵臻觉得闻人羽一直盯着他手中榜单的眼神实在谈不上十分欢喜。好在他于江陵做知府公子时协助官府断案无数,脑筋稍微一转就大致猜到了问题所在,嘴角不觉勾起一抹浅笑,“这榜上要抓的贼人正是小生目前办的案件中一关键人物,可惜始终未能缉拿归案,羽姑娘武艺过人,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到时侠义榜和官府的赏金都会有姑娘一份。” 闻人羽听他说的直白,不免脸红,却强迫自己状若无事地问道:“你在替高昌官府办案?”等等——她古怪地打量着叶灵臻,这个公子哥的钱早在肃州时就被洗劫一空了,所以帮官府办案也好揭侠义榜也好…… 叶灵臻从她神情间微妙变化知道她已明白自己处境,毫无尴尬地点头认下,“小生初到高昌身无长物,目下投在交河官衙做些跑腿的活计。” 白役者,官署编外差役,非官身而做官事,且不能领正式衙役的月俸,除了日常靠公中领些酒食,其余的收入来源就颇有些不可告人的意味了。 闻人羽对白役的印象还停留在协助靡官恶吏搜刮民脂民膏的极糟糕阶段,但她相信叶灵臻只是迫于生计想重操旧业挣点盘缠,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赶来侠义榜……稍经思索,她原本就写着同病相怜的眼神中又多出几分钦佩与同情,爽快应道:“惩奸除恶乃武人本分,既然叶公子诚心相邀,这个忙我帮了。” 叶灵臻眼波一动,笑意更深:“多谢羽姑娘。” ** 曹老三自从日前收到了一封信,心情一直甚为愉悦,这一点从沙蛇帮连续几日来大大改善的饮食条件便可看出——以前拿来当主餐吃的味同嚼蜡的骆驼草全都换成了他老人家亲自下厨做的烤蝎子、烤蜈蚣,甚至还有宫里都不一定能吃到的蝮蛇羹。 曹老三当年是西域某小国一良民,某年遇上兵祸,国破家亡便落了草,打家劫舍的活不算十分擅长,只一手厨艺实在惊艳。只要他心情好,多恶劣的条件下都能做出一道能上桌的菜来。 “大哥,你说我侄子还吃得惯我的手艺不?” 安老大默默地扒拉了三串蜈蚣到自己的盘子里。 “二哥,我跟你说呀,我侄子小时候就长得一副特别有出息的样子,果然在天|朝混出了名堂,这回把媳妇儿都娶回来了。” 何老二低下头送了他一对白眼,当这么多年土匪就这么点出息,娶媳妇儿算个多大成就,算了算了,他是傻子才和唯一的厨子计较。 “老四,你刚来,没见过我那侄儿,人家现在是天|朝的正经商户咯,难得他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呀。当年啊……” …… 曹老三是个强盗里的奇葩,但很少有人不羡慕他。不管老大老二换谁做,他永远是老三,因为他不喜欢劫掠伤人,他只爱管后勤。沙蛇帮在高昌这段黄金商道上能混迹十年之久与其出色的后勤能力实在分不开关系。是以他虽然年纪大了身手又不算好,帮里也没人愿意得罪他。更何况这回老大专门发了话,谁要是敢在老三侄儿夫妇来的时候闹事绝不轻饶。 三日后,曹老三传说中的侄子曹柱带着新妇程氏终于在将近黄昏时走到了沙蛇帮的营地。那侄子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一身青色长袍显得气质沉稳干净,就是在沙漠里一路赶来脸色有些疲惫。相比之下他那个媳妇儿脸不红气不喘,加之长得极为俊俏,整个人透着股蓬勃的青春生气。 曹老三越看越觉得满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直接体现在了当晚的餐桌上。 初时曹柱看着满桌的沙漠极珍有些发怔,在媳妇儿的眼神提醒下才拿起了桌上的刀子,可是很明显他已经不太习惯用刀子了。 曹柱不敢去看曹老三的眼神,倒是他媳妇儿一脸歉意地迎上一桌人心思各异的视线,敲了敲丈夫的手背,拿着自己的刀熟练的三两下剥了一只蝎子递到他盘中,低声责备道:“养尊处优惯了吧,连刀子都忘了怎么拿。” 与一般汉人闺秀那种温婉中带着甜腻的嗓音不同,程氏音色清冽,中气饱满,爽朗而不失少女娇俏,把一众一年都见不到几只雌性生物的强盗小伙子听得当场脸红了好几个。有胆大的贼眉鼠眼去瞄,立时被曹老三带头的几个年长者给瞪了回去。 曹老三见程氏拿刀十分熟练,问道:“侄媳妇不是天|朝人?” “叔叔,我是天|朝人,不过幼时在幽云北地住过几年,那里除了汉人还有不少回鹘人和鲜卑人,所以我们吃肉有时也用刀。” 曹老三若有所思,“原来侄媳妇是幽云人士,七八年前……”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再看向程氏的目光中越加添重了慈爱之色。 程氏对他善意地笑了笑,继而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坐在曹老三旁边的老四觉得奇怪,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道:“三哥,什么七八年前?” 曹老三一把将他的油手拍掉,没搭理他。 夫妻俩对曹老三说这趟是专程来西域采办货物的,所以只能在帮里住上一天,曹老三很是舍不得,但也支持夫妻二人的决定,尤其是程氏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妙人,在这贼窝里待久了指不定要引出什么事端。 曹老三一早支了个毡帐供夫妻二人过夜,饭毕,他把曹柱拉到了自己的毡帐去叙了会儿旧。曹柱口才甚好,将这些年在天|朝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曹老三听得一脸神往。末了曹柱便提出要将曹老三接到天|朝的家里一起住,曹老三愣了半晌,到底还是拒绝了。他说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强盗,不法之徒当惯了,回到正常人群里他害怕。曹柱十分惋惜,却也没有勉强。后来曹老三见月上中天,曹柱还没有要回的意思,便催促他赶紧回去陪媳妇,“你小子娶了个好媳妇,记得看紧点。” 曹柱红着脸点头应是。 曹老三看他一说到媳妇就憨头憨脑的模样,笑着轰他出去,临走时又殷殷嘱咐道:“最近西域不太平,自个儿路上多雇几个保镖,千万别落单,免得叫狼神掳了去。” “狼神?”曹柱疑惑,心想他怎么没听说过沙漠上又出了这么个帮派,还是要人不要钱的? “我听老四说的,他说这两年商道上好多失踪的流民都是给狼神抓了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最近道上确实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我们本地的帮派也搞不清头绪,总之你们小两口多加小心。” 曹柱与叔叔告辞,慢吞吞地踱回了自己的毡帐。 毡帐没有亮灯,曹柱在门口停了脚步,伸手在门框上敲了四下,顿了会儿,又敲了四下。这么敲完,也没等人应门,他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摸黑亮起灯,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被室内的场面吓了一跳。 程氏不在帐里,地上只躺着一个用绳索捆好的彪形大汉,仔细辨别面目正是沙蛇帮新晋的四当家。曹柱倒不害怕,因为这人已经晕过去了,近看下其面目青肿,下颚已被卸下,唇畔眼角多处渗血,显是被制服前后遭了一顿毒打,这人双臂被反剪在后捆着,腿部也被绳索紧紧缠住,就算醒着也不具备任何行动能力。 这绑人的手法跟捕快界传统的五花大绑有些不同,制敌效果更佳。曹柱暗自赞叹,俯下身去细细观察起绳结来。 “东西已经到手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曹柱回头,他媳妇儿程氏正抱臂站在门口冷冷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大汉,昏暗灯光映得她脸色十分不豫。 “竟然这么快,你怎么办到的?” 程氏黑着脸道:“自己找上门来的,省了我不少功夫。” 曹柱瞬间明白了这话背后的含义,哑然片刻,颇为嫌恶地瞪了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转过头讪讪地看向程氏,道:“曹三那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只能把这人提回衙门里再审了。”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乔装改扮过的叶灵臻和闻人羽。他们二人当日一同接了侠义榜上一宗委托,苦主是户倒霉商户,女儿被青楼的龟奴骗婚后不久命丧黄泉,儿子去夫家讨要姐姐遗物却被人打成重伤,不久也一命呜呼。偏那龟奴狡猾,见出了人命官司后立刻带上全部家当投靠了城外最有势力的马贼,一时间官府也拿他没有办法。苦主便在侠义榜贴了委托,也不求有人能替他们报仇,只道有谁能将女儿遗物讨回来便赠以重金酬谢。当然,在江陵神探叶灵臻和职业尖兵闻人羽看来,若是如此轻易就领到了酬金无异于是对他们能力的蔑视。于是二人简单通了气,一致决定要上贼窝亲自走一遭。 “我们如何离开?”闻人羽等着叶灵臻拿办法,两人来前分工明确,她负责拿人,而叶灵臻负责想法开道并安排撤退路线。 “所有人的饮食里都下了助眠的药物,等夜再深些直接走。” 闻人羽闻言一愣,“所有人?” “你我事先吃了解药,无碍。”叶灵臻一副淡然又胸有成竹的模样,俯下身去试着搬动被绳索缚住的凶徒,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搬动此人。正窘迫着,闻人羽上前单手一提直接把人立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叶灵臻强笑了一下,淡定神色很快转为尴尬。 闻人羽心想这人居然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摆了自己一道,总要小小地回敬了他一下。不过她见好就收,将人犯重新扔到地上,转回了正题:“这人身上疑点颇多,回去后应当叫官府好好审问一番。一个青楼的龟奴何以会突然发迹,有钱有势到能够强娶良家妇女?而最大的疑点是为何此人发了财娶了妻后还要继续当龟奴?按说这种人久贫乍富,应该最是急于摆脱自己下贱的身份才是……叶公子,你看着我做什么?” 叶灵臻心里嘀咕现在的江湖后辈可比公门里那帮小废物厉害多了,“我是在想羽姑娘年纪轻轻,对案犯心思竟比我们公门之人还要摸得透彻。” 闻人羽笑笑,不以为意地道:“儿时在贫苦之地见惯了这种人罢了。” 叶灵臻闻言顿住,他想起她说过自己幼年在幽云住过,没记错的话,八年前东戎铁蹄南下,幽云地区正是交战的最前线。 “你这是什么表情,感觉跟同情似的。”闻人羽对他摇摇头,却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踱到毡房正中的火堆边添了把柴火,席地坐下,很平静地说道:“我是个军人,以前曾在边境之地驻守,知道炎凉世道能把人逼成什么样,这并不稀奇。倒是叶公子你,明明出身富贵人家,却愿意放下身价体察平民心态,四处奔走为百姓平冤雪枉,才是真正难得。” 年轻女子□□柔和的脸庞在火光中明灭,叶灵臻刹那间有些失神。片刻后他强行将目光移开,撩了袍摆也坐到地上,“小生哪里当得起羽姑娘如此评价。” 闻人羽轻轻一哂,心想这些读书人真是虚伪,“我们百草谷离江陵不远,你的神探之名我很早就有印象,毕竟十二岁就能独立破案的人并不多。所以当时在肃州马鬃山我始终没敢把那么狼狈的你和天才神探叶灵臻挂上钩,也是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似叶公子这等有勇有谋的人物,当日定是有自己的盘算,倒是我胡乱出手,也不知有没有坏了你的计划……” 叶灵臻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为什突然十分急切地想要替自己辩白:“不是的,肃州那回我确实是遇上了极大的困难,若非你及时相救,只怕我性命危矣。” 闻人羽见他误会自己在责怪他隐瞒,一阵愕然后忙道:“你别误会,我并非怀疑你有恶意……况且你我萍水相逢,你本来也没有必要向我解释。” “萍水相逢?”叶灵臻话音轻微挑高,“羽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不说,这回又出力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闻人羽想经过这次联手办案确实算有了交情,便点了点头。只不过她点头的模样过于认真,反倒显得有几分呆愣,引得叶灵臻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闻人羽觉得他笑得莫名,脑海灵光一闪,想起另一件事来,“说起来当日你说来西域寻一个朋友,寻到了吗?” 提到这件事,叶灵臻的眼神蓦地一黯,“至今音讯全无。羽姑娘你找到你朋友了吗?” 想到乐无异,闻人羽不自觉地绽出一丝细微笑意,“嗯,我那朋友和我眼下算是高昌太子的客人,若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到四方馆来找我们。” 叶灵臻顿了顿方才点头,“好。” 当夜,两人将人犯押回交河府衙,一宗大案告破。而为祸一方多时的沙蛇帮因行踪暴露很快遭到官府围剿,少数几名头领逃脱后无奈之下带领残部从此远离高昌国境。 叶灵臻依诺将苦主谢银和官府赏钱分给闻人羽,被她坚定拒绝,“我在高昌做客,不愁吃住,但你在高昌没有稳定生计,友人也还未寻到,这些钱正能为你解燃眉之急。” 叶灵臻哪里好意思,自然坚持要给,却被闻人羽另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既然认了我这个朋友,就该领我一份心意。” 叶灵臻给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苦笑着把钱收下。 临分别时闻人羽忽然问他:“曹柱到底是谁?” “其实你见过他的,肃州掳我那伙强盗的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