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乐无异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路拽着闻人羽回到了拴马处,两人牵了马离开主道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乐无异忽然开口问道:“闻人,你会不会觉得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 “嗯?”闻人羽不知在想什么,一下没反应过来。 乐无异把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有点堵,“那个叶灵臻,你刚才是想帮他办案的吧。” 闻人羽听着他语气有些酸,稍一思索便恍然悟了,他百忙之中抽空赶回来陪她,她却明显对办案之事更加上心,也难怪他不高兴。只是,今天这桩案子确实有些不同……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两人本并行在巷子里,乐无异倏尔没征兆地停了下来,往前夺了一步站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闻人,对不起,这次我也只能陪你一天,明天就得回去。我答应麴大哥建的引水偃甲正在收尾,转眼要到夏季,若不赶紧建成今年高昌的收成就堪忧了。你再等我几日,我一定尽快把事情全部搞定,然后就陪你在西域好好玩上一轮。”他这么说着,心里记挂起那些古代井渠还未及好好研究探查,不免生出些可惜,但一想到叶灵臻那张寡淡的书生脸,随即便觉得这点可惜算不上什么。 闻人羽想他定是误会了什么,本想说这事不急,话刚到嘴边就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移了注意。 “羽姑娘,乐公子,留步!” 闻人羽下意识回过身去看,顺带着错过了对面乐无异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叶公子,出什么事了?”闻人羽暗里松了口气,她之前还生怕叶灵臻这回真的讲客气不来找她帮忙,那还得多费她一番功夫。 叶灵臻跑的气喘吁吁,“小生也许知道……凶徒在哪里……想请羽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乐无异走上前,不悦道:“哦!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官兵去拿人?” 闻人羽忙拉了把乐无异,对叶灵臻道:“叶公子放心,救人于水火是头等大事,这个忙我一定会帮的。” 叶灵臻在原地喘了会儿,理顺了气才开口道:“多谢羽姑娘。不瞒二位,我目前只是有个推论,拿不出实质的证据,所以官兵恐怕暂时是请不到了,凭小生一己之力又恐难以成事。其实刚才我就想请羽姑娘帮忙,但街上人多眼杂,我实在有所顾虑,还请两位见谅。” 乐无异皱眉,“你只是有个推论就让闻人帮你,万一那里有危险呢?” “无异!叶公子一介文人为了破案从不在乎涉身险地,你我一身武艺难道还怕了几个毛贼?”闻人羽感到有些尴尬,今天的乐无异格外喜欢闹别扭,她现在心急救人之事,可没工夫跟他在口头上纠缠。 乐无异见她神情严肃下来,讪讪地闭了嘴。 “羽姑娘这么说就太抬举我了。其实乐公子顾虑得有道理,我也不知那地方的贼人是否厉害,若非救人心切,我定不会贸然请姑娘出手。” “这些话等过会儿再说,救人要紧,叶公子请带路。” 叶灵臻不像他二人身负武功,脚程较慢,闻人羽觉得稍微留出点时间听他过一遍案情也好,便没有催他。乐无异则不言不语地在后面跟着,他原先的不满来自于对叶灵臻本能的敌意,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这案子严重,自己应该出一份力,不然岂不是真的被姓叶的给比下去了。 听叶灵臻说道他在高昌查案时无意间发现数月来有许多乞丐奴隶无故失踪,因为大多都是无籍流民,官府一直都没有去管。他凭个人之力查了些日子,终于在东城一处闲置官邸找到了些线索。从那官邸日常买入的食物数量算来,里面住的人远比其格局所能容纳的要多得多。他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有打听出这官邸主人的来路,只知他常年在外经商,平时只有些下人住在里面。 闻人羽看叶灵臻说话时目光时不时瞥向身后的乐无异,心思一动,“无异,要不这样,你先去跟高昌太子的亲卫报个信,请他们的人在城东南附近搜查,一会儿我和叶公子先进那宅子查探,若发现异常也好叫他们随时接应。你就跟他们说此事涉及工部张大人,若不出意外,他们看在你和张大人的面子上会答应的。” 乐无异本想与她同去,但也知道只有自己才有可能说动执金吾,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偃甲盒里摸出两三个小型偃甲,“那好,不过你自己千万小心,遇到危险就把这个扔出去。” 闻人羽伸手接了,点头谢过。 乐无异颇不放心地看了眼叶灵臻,最终也没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往王宫方向去了。 闻人羽转头,正好瞧见叶灵臻脸上表情轮转,似乎不是十分赞同,稍作沉吟,道:“工部张大人是高昌前丞相的独子,前丞相又是太子的恩人,这件事情由太子的人出手最合适不过,公子不必有太多顾虑。” 叶灵臻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苦笑道:“羽姑娘定策果决,小生佩服。” “我记得上次你说那沙蛇帮的老四是一桩大案的关键线索,是否与此事有关?” 叶灵臻点头,“确实,我推测有人在高昌有计划有规模地掳掠人口,那老四本以拐卖妇女入妓院为生,后来平白发财恐怕就是被这幕后黑手雇去做了爪牙。我曾查过青楼名册,光我所知他半年内拐走的妇女数量就比名册上记下的多出了十数个。” 十数个!闻人羽一惊,这并非是小数目,因为叶灵臻查到的数量绝非全部,丝路中道连年战乱,交河城内不在籍的流民何止千百,“你是说这些失踪的人口可能都被藏进了那宅子里?” “我想可能只是部分,从他们的食物消耗量来看人数最多不会超过百人。” 闻人羽猛地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总失踪人数已经超过百人?” 叶灵臻目光一黯,点了点头,“当然还有其他的可能,这些人可能中途被转运去了别的地方,再或者……可能已经遇害了。” 闻人羽只觉心里大片大片的发凉,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匕首。自从到了高昌,房屋较之中原矮小了许多,很多突发情况用长|枪颇为不便,她便备了些短刃防身。 “就是前面了。” 转眼两人已经走到了地方,闻人羽细细观察起那宅子,交河城的民居多是减土留墙所成[1],只有少部分有钱人家学习汉人风气以砖木建屋。这个宅子便是少数的后者,可见主人家不缺银钱。宅院所处的地界有些荒凉,门面也不光鲜,没什么人打理的模样。 “羽姑娘,我曾查过给这间府邸送货的货郎,是个王宫里出来的阉人。” 闻人羽震惊过后随即恍然,忧道:“难怪无异在时你始终有所顾忌……早知道我就不叫无异去找执金吾了。” 叶灵臻摇头,“无妨,我自从怀疑高昌王室对此事知情后一直没敢往深处再查,今天这个契机刚好,且看高昌王室会如何处理此事,再不济我们把这事捅破了救得一人算一人。” 闻人羽暗中点头,叶灵臻此人思虑周全、聪颖非常,跟这样的人做搭档确实省心。她却不知,叶灵臻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 乐无异带着一队执金吾冲入宅院,只见五个下人打扮的壮汉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中央,另一边叶灵臻扶着一个裹着他外衫的年轻姑娘,不尴不尬地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闻人呢?” 叶灵臻指了指里院,脸色略有些发白。 “这位就是张小姐?” 叶灵臻点头,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有些发直,“张小姐受了惊吓,乐公子可否请人将她尽快扶出去?” 乐无异应下,招呼了执金吾将张小姐带走,转头多看了眼叶灵臻。怎么觉得他也受了点惊吓?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慌,随即大踏步迈入后院。身后执金吾训练有素,留下四人收押地上嫌犯,其余紧随他鱼贯而入。 里院的情景颇为混乱,地上散落着许多晒药用的木架箩筐,远了还有一些练武用的木头桩子东倒西歪,墙上、砖上诸多痕迹无不在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相当激烈的搏斗。院里许多下人正夹了包袱想往外窜,自然被众执金吾堵了个严实。 少时,闻人羽提着匕首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身上几道老宽的血印子还有脸上零星的血点十足惹眼。她浑似没有看到众人一般,出了门后便大步流星地向更后方的院落走去。 乐无异被她身上散发的凛冽杀气骇到,原本想出声打的招呼一下又咽了回肚子里。忽而听得身后响起一片刀刃出鞘的“咔嚓”声,他急忙回头,见执金吾的首领一脸警戒地盯着闻人羽走远的方向,正欲指挥属下上前拿人。他反应过来他们定是误会闻人羽可疑,连忙拦下,“等等,闻人是我的朋友,刚才前院那些人就是她制服的。” 统领不无惊异地瞪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抬手示意属下作罢。 恰巧这时叶灵臻赶了过来,将自己的身份与案情的来龙去脉向执金吾交代了一遍。 乐无异趁这个空档追到闻人羽走进的院落,看见她和一个横里窜出来的婢女错身而过。闻人羽回头瞥了眼那婢女,也没去拦她,径自在原地打量起这个院落来。她全身的衣服都染了血,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面容冷静戒备,眼波似一汪寒潭,显然正在严肃思考着什么。乐无异望着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打扰。 这一路同行以来,他并不是没有发现三年时光带给彼此的改变。正如乐无异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做什么都只凭兴趣的富家公子,闻人羽似乎也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故作沉稳,实则单纯的一眼就能望到心底的年轻女兵。她心里装了事没说,他知道。 年少初识的悸动已经过去,或许等此番事了,他们都应该抽出些时间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忽然,闻人羽一声大喝:“站住!” 乐无异被她吓了一跳,怔了怔后才想起这方小院里还有一人,而闻人羽呵斥的就是刚才跑出来的婢女。 那婢女果然站住,低着头一副畏缩的模样。 “你刚刚从哪里出来的,为什么身上一股药味?” “后院药庐……奴婢是负责替主人炼药的……” “你主人是什么人?” “主人是中原来的药材商。” “一个药材商的仆人竟然敢当街掳掠官家贵女?” “奴婢不知……” 闻人羽目中如同有火在烧,语调无法抑制地越抬越高,“五名壮汉光天化日之下于庭院之中□□少女,苦主呼救声隔着几条巷子都能听到,同在一墙院内,你竟不知!” 乐无异闻言亦是骇然,公然于庭院中□□少女,这简直耸人听闻! 那婢女吓得跪在了地上,颤声道:“那五人是主人养的打手,凶悍之极,我们从来不敢与他们来往的!” 乐无异见她正好蜷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心头不忍,便去扶了一把,对闻人羽道:“闻人,我看她也是无辜的,主人家的事情这些下人哪有插手的余地。” 闻人羽见状眉头狠狠皱在了一处,急道:“无异,快放开她!” 乐无异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再回神后闻人羽反手用匕首抵在那婢女颈项,将人牢牢制在自己身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贴在那婢女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听不懂话的意思,但能听出那是几句戎语。那婢女一直表现得无比惊恐,但是听了闻人羽这几句话后整个人却沉静下来,深棕的瞳孔中透着幽沉眸光,和刚才低着头瑟缩的模样判若两人。乐无异也是这时才真正看清这婢女的长相,这是一张缺乏生气的脸,二十不到的光景,皮肤白到几乎毫无血色,但五官却生得极好,小巧清灵,眼角眉梢间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魅惑人心的味道,只是她的目光不经细看,阴沉沉的令人遍体发凉。 乐无异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有这种妖精一般模样的女子住在隔壁,那几个凶仆怎么会舍近求远,竟至饥渴到到要去街上抢姑娘回来泄欲…… “带路!” 乐无异跟在两人后面走入了一间隐蔽的房子,一股古怪的药味扑面而来,与他熟悉的中原药铺里的药味迥异,奇怪的是以他嗅觉之灵敏一时竟闻不出来里面有什么,只是觉得这味道闻多了实在令人作呕。再细细打量着房间布置,房间呈四方形,一个超过一人高的巨大的丹炉置在房子中央,地上图案有些诡异,应该是某种符文。乐无异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理解错了,这婢女说自己负责炼药,他还以为这里会是中医捣药制药之所,现在看来这摆明是间道士的丹房,只不过融合了异族的装饰风格,乍看上去与中原道观大相径庭。 闻人羽扫了眼地面,“伏羲八卦阵?” 那婢女自从被制住,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此刻的语气也十分平淡,“你眼力很好。” “你们戎人不是笃信萨满教吗?”闻人羽皱眉发问,却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她也不打算追问,扣着人观察起屋子的布置来。 “闻人,”乐无异不知何时蹲到了地上,细细打量着一块符文,“这处好像有机关的痕迹。” 闻人羽感觉身前女子的身子一瞬间微微僵了僵,心头一动,对乐无异点点头,“小心。” 乐无异勉强一笑,自从听闻了这桩案子起他便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也只有这时才切实感觉到自己还是能帮到她一点的。只是等他打开那个机关,他便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只听左手边吱呀一声响,地面露出了一个狭窄的出口。乐无异觉得似曾相识,继而背脊生凉,这与江陵玄妙观何其相似,玄妙观地下妖怪尸骨堆积如山,这下面呢……很多时候他真的不理解,世间生灵如此宝贵,为何还要互相轻视,互相伤害,更甚者非要践踏在其他生灵之上才能够找寻自身的意义。这世间,像师父那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再多一些? “无异,你在上面发什么呆?” 乐无异回过神来,忐忑着走下阶梯,在看清里面情形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玄妙观那样……” 闻人羽向他投去古怪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几分惊讶几分了然,最终欲言又止。 这只是个普通的地牢,几间牢房用铁栅栏隔着,里面总共二十几个男男女女虽然形容脏污,但至少都还全须全尾地活着。 “无异,你去请执金吾过来吧。” 乐无异本想顺手把这些铁栅栏打开,对于他这样级别的偃师来说这不是难事,不过他觉得闻人羽说得对,这事既然发生在高昌境内,应该让官家的人自己处理。 这之后执金吾接手了整桩案子,后又越过交河官衙直接送到了大理寺手里,叶灵臻无法再得知案情进展不免惆怅了一番,当然这是后话了。 因为这次整个破案行动皆由闻人羽和叶灵臻主导,执金吾统领对两人十分感激,对闻人羽更是尤其敬服。他听叶灵臻和缓过神来的张小姐说了,与闻人羽相斗的那五人极其凶悍,武力惊人,他自己也仔细观察过,那几人确实根骨强健、肌肉发达,都是十分厉害的练家子。还有那个婢女,若非闻人羽警觉,他们可能永远都查不到这荒远官邸竟是一处贼窝。 张大人闻讯后也亲自赶了过来,不过他来的时候乐无异和闻人羽已经离开,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还留在现场的叶灵臻请到家中隆重宴请了一回。 [1]交河故城内的大部分建筑物不论大小基本上是用“减地留墙”的方法,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