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酉时[1]。四方馆。　　　　闻人羽回到四方馆后用行军般的速度重新梳洗了一遍，换了套干净衣服，依旧是身简易军装。　　　　乐无异忐忑着走上前，他有些担心她经历了之前那桩案子后无心再跟他出去。他并不是不可以接受，只是还是会觉得可惜，“闻人，今天……”　　　　“不是说要去河谷骑马么？”闻人羽抬头看了眼日头，“再不走可真的要天黑了。”　　　　“……啊，好！”乐无异喜滋滋地去牵马，背过身去的时候心里却生出些感叹，也许闻人羽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孩子。　　　　因为再过一会儿就要到黄昏，城内主道上回城的多出城的少，两人拿着令牌，这回没怎么耽搁就顺利出了城门。　　　　乐无异送给闻人羽的马名唤云翼[2]，端的是匹千里挑一的良骑，就是傲性有些大，闻人羽不得已费了番功夫才驯服了它。她骑着马一路往前狂飙，乐无异平日疏于锻炼，差点把她跟丢了，最后追上的时候已经离城门百里开外。　　　　乐无异在马背上颠了一路，脸色青白，看上去十分不好，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发现了，这马不能从外表看，我去挑的时候还以为它是最乖的。”　　　　闻人羽笑瞥他一眼，马鞭一挥，往更前头的土坡上冲去。　　　　“喂喂……还骑啊！”　　　　乐无异摇摇头，嘴里嚷嚷得大声，脸上却浮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搭配着青白的脸色颇为古怪。　　　　他看到闻人羽在坡道尽头处猛然勒马，巨大的惯性让云翼人立而起，骑马人稳坐其上，脑后马尾迎风荡开，扯住缰绳的双臂线条流畅矫健，飒爽身姿一瞬间几乎要融到背后盛大的霞光中去。　　　　闻人羽一直以来都坚持在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兵，如此飞扬尽兴的一面平生罕见，乐无异却无端觉得只有这一刻的她美得最是摄人心魄。　　　　“我看看，眉头总算打开来了。”乐无异小心翼翼地策马缓行到闻人羽身边，他没有她那么炫酷的马技，悬崖勒马这招他可玩不来。　　　　闻人羽含笑避开他凑近的大脑袋，抬首望向远方无垠的戈壁。就在乐无异觉得她不打算说话的时候，她说道：“无异，谢谢你。”　　　　乐无异笑了笑，正过头与她一同望向前方，心想就这么不说话一直待下去也很好。　　　　他们站的这处风景很好，戈壁晚霞从来都是丝路上的一大盛景。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千古传唱，可是哪里能及得上实景所带给人的震撼之万一。乐无异三年里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带闻人羽来看一看，中原虽然富强，但这种动人心魂的壮阔与荒芜却是这里独一无二的。他曾经嫌弃过这里吃不好住不好，可是他知道自己早在看到这片辽阔沙碛的那一刻就已经爱上了这里，这片广阔的天地注定将成为他此生践行理想的最佳舞台。[3]　　　　“无异，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想没想过回中原？”　　　　乐无异愣住，心头刚刚涌上的豪情蓦地凉了几分，“为何突然问这个？”　　　　闻人羽转过脸对着他，这时她的表情已不复刚才纵马扬鞭时的畅然，眼睛里也多了些看不清的东西，“你别管其他，先回答我好么？”　　　　乐无异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沉，“我曾立志要改善故国百姓生活，如今丝路旱情愈演愈烈，回中原的事恐怕还得再过几年。”　　　　闻人羽一直凝着他的眼睛，将他诸般神态变化看得分明，良久，一声轻叹，“你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如何看待这丝路上的各个国家？”　　　　乐无异觉得奇怪，他对这问题从来不甚感冒，这点闻人羽素来是知晓的，怎么这段时间以来却一再提及，莫非当真与她的任务有关？　　　　“我知道你现在有了抱负，想有一番作为。可是西域……这里的局势那么乱，虎狼强盗环伺，你所想要做的那些事，想要改变的那些人……我不知你是否已经想得非常明白，那些真的是你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乐无异顿了少顷，不是没有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愧疚和犹豫，他却仍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失落骤然间袭上心间。他差点脱口而出“你不相信我”这样的话，但是他始终知道，她只是在担心。“闻人，我想的很明白，真的。有些事情做起来会很难，可那不是不去做的理由，不是么？”　　　　闻人羽只凝着他不语。　　　　乐无异叹了口气，续道：“我说过不喜欢纠结这些问题，因为我觉得已经有很多人在想这些家国大事，就算我跟着一起纠结也对它们起不到任何作用，那还不如省着点精力多做些有用的偃甲，寻找水源、缓解旱情在哪儿都不是错事吧？但是这可能给了你，还有我哥哥一种错觉，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我多少也是知道点的……就像我知道哥哥急着让你把我支到高昌来是为什么。”　　　　闻人羽心头一跳，“你知道？”　　　　“嗯，”乐无异苦笑着点头，“这有什么难猜的？最迟这月末老哥就要带着狼缇到东边来和鹰骑正式结盟了，两边不和了这么多年，老哥是担心见面的时候出岔子，正好你又到了捐毒，就干脆请你把我护送到高昌避一避。我没说错吧？”　　　　闻人羽睁大眼睛看他，稍微有些不可思议，她无奈地摇头，“还真是……小看你了。”　　　　“好了，这下放心了吧？”　　　　闻人羽睨了他一眼，苦笑道：“既然你说你已经想的那么明白，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乐无异心想这严肃的话题总算过去了，多少觉得轻松了些，“那换我问你一个问题。”　　　　“好。”　　　　“你怎么会说戎人的话的？我居然以前都不知道。”　　　　闻人羽默了默，“我第一次正式上战场就是在八年前朝廷灭东戎那一战。”　　　　“八年前！那时候你才只有十三岁吧？”乐无异张大了嘴，这事他以前从来没有听闻人羽提过。她十三岁就上了战场，他十三岁的时候……好像还在为不想去书院跟老爹闹别扭，果然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没错，我们在边境地带驻扎了很多年，所以会说几句戎语。”　　　　乐无异恍然道：“难怪你一下就能认出那些人是戎人。”　　　　闻人羽猛然一僵，座下云翼似有所感，不安分地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响鼻。她低头拍了拍它，声音转冷，“那倒不是，我认出他们是因为他们那种手段。将与他们为敌的人赶尽杀绝，想一切办法折辱奸污对方亲眷，这就是戎人一生最大的乐趣所在……东戎西戎，并无差别！”　　　　乐无异愕然，为她目中寒意所惊，再有满腹的疑问也问不出来了。　　　　**　　　　三月三日，上巳，亥时[4]。太子宫。　　　　麴铭有些怔忡地看着被侍卫押送过来的绝色少女，他刚刚从外地赶回交河，都还未及跟父王请安就被一封急报逼来了这里。　　　　“你们都退下吧。”　　　　待侍卫都退下，麴铭叹了口气，走到少女跟前为她解了身上的绳结，“何姑娘，能否解释一下？”　　　　少女眸色沉沉，“该知道的殿下都知道了，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麴铭心里隐隐有火蹭蹭往上冒，脸上却始终平和，“这次药庐暴露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少女奇怪地瞥他，“自然是请你们再选一处地方，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你父王当日向吉彬可汗下的保证？”　　　　麴铭的手下意识地拂了拂腰间佩玉，丝丝凉意传入掌心，“本宫不敢忘。”　　　　少女盯了他一会儿，“我知道，当年高昌老王之所以答应吉彬可汗大半是出于一番拳拳护子之心，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殿下不要忘了，你们高昌这些年来受到西戎庇护也不是假的，而我若能成事，到时好处也定会分你高昌一半。”　　　　“何姑娘，你总是提醒我不要忘记什么，”麴铭唇线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眼底的笑意微凉，“当初可汗也亲口答应过我父王以不伤害高昌臣民为前提，不知你们又是否还记得？”　　　　少女想了想，蹙眉道：“殿下如果是为张小姐之事气愤，我无话可说。这些人虽然被可汗和将军指给我做护卫，但他们都在军中立有功勋，平素对我也是趾高气扬。要怪就只能怪张大人当日在街上不该冲撞了他们，将军又不在，谁还管得住？”　　　　“本宫倒是十分庆幸将军不在。”麴铭突然嗤了一声，目光又冷了几分，“好了，不提这个，本宫想问姑娘的并非只是张小姐这一件事情。据那天|朝来的公子哥说，光他查到的交河城今年无故失踪的人口就有至少百人以上，姑娘是不是该给本宫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少女一直无波无澜的暗沉目光中终于多出了一些别的内容，似是有些不解，“我早已通禀过殿下，所有的药引都是阿史那将军从其他国家抓获的俘虏和流民，并未动过高昌国的百姓。现在你们城里少了人也不能直接就赖在我头上吧？”　　　　“姑娘敢对长生天发誓你所抓的人中没有一个是高昌人吗？”　　　　少女怔了怔，“殿下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姑娘请自便吧。”麴铭冷脸觑着她，已不复初时的客套，“来日我自会向可汗说明，如今局势紧张，高昌与天|朝商路不畅，怕是再不能及时供给姑娘需要的东西了。”　　　　少女神情一变，瞪着他许久，眸中些许诧异，忽而唇畔扬起几丝冷嘲，“殿下到底是汉人血统，酸儒那套不切实际的破烂学说想是读过不少。却是我误会了，还以为那一年的质子生涯足够让殿下明白……算了，我不与殿下争这些没用的，可汗嘱咐的事情迟早得完成，不然你我都不会好过。我答应你绝不再动这里的人就是。”　　　　麴铭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会儿，而后和煦一笑，仿若方才一度陷于冷凝的气氛全都是错觉，“姑娘放心，本宫过几日便会为你重新归置一处地方，这几天你且先安心在王宫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本宫开口。”　　　　“那正好，今日闯到我那里去的那三个汉人，还请殿下代为善后，”少女微扬起缺乏生气的脸孔，“如何？”　　　　**　　　　三月四日，丑时[5]。交河客栈。　　　　叶灵臻挟着包袱火急火燎地从客栈二楼冲下，结果脚步太快在转角时摔了个马趴。　　　　“谁呀！”柜上犯瞌睡的伙计被他弄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本来嚷嚷着，见到是他之后瞬即换上一脸谄笑，上前将他扶起，“我说叶爷，这急匆匆地是又领了什么公差呀？”　　　　“都知道是公差还瞎问！”叶灵臻佯作生气，转脸又微笑着地将一锭金子塞到了他手中，“小生得离开交河一段日子，这些是房费，多出来的你自己收着，帮我多谢你老板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照顾。”　　　　“哎哟，爷太客气了！”伙计看着那金子眼睛发直，忍了半天差点没下口去咬，再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跑远了。　　　　“爷，回见啊！”　　　　这人可真有意思，公家的事有什么好着急的，跑得跟逃命似的。伙计嘴里嘟哝，手上把玩着金锭子，摇头晃脑地坐回柜上，继续打瞌睡去了。　　　　[1]大致相当于现代17：00-18：59　　　　[2]取《庄子·逍遥游》：“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不是古龙小说里那个……　　　　[3]这几段前前后后改了好多好多次，心里的感受始终很难用文字完全表达满意，笔力太差，捂脸……我之前说过我不满于原作对异羽这一对男女关系的挖掘深度，这篇文最大的脑洞来源也正是这份不满。所以严格来说这篇文真的应该算是半架空的平行世界吧，我会基于原著的身份设定去添加我认为未来可能存在也值得讨论的冲突点，尽量不改动原作本来设定，但是每个人对人物的感觉都不一样，认不认可就不强求了。　　　　[4]大致相当于现代21：00-22：59　　　　[5]大致相当于现代1：00-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