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囚笼外那层厚布的遮挡并不能阻隔戈壁夜晚的刺骨寒意,独独平添了一份无法言喻的窒闷与恐怖。 风停声住,徒留死亡一般的安静。与白日的狂风呼号飞沙走石相比,莫贺延碛的夜晚宛若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虚无,沉寂,庞然而荒诞。 莫名的颤栗缓缓攀上胳膊,笼中人伸手不见五指,唯觉一阵阵冰冷与麻痹的感触沿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头皮,黑暗中酝酿着的某种不详气息越来越浓重,一丝一缕的不安自灵魂深处漫溢而出,在胸腔中沉淀积聚。 就在叶灵臻怀疑下一刻自己要克制不出尖叫出来的时候,利刃破空之声钻入耳中,牲畜的惨嘶声令他浑身一激灵,随即鼻尖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血腥气,随着不远处脚步声和挪动重物的声音响起,那气味极快地由淡转浓,中人欲呕。 疾风不知何时而起,吹动着蒙盖囚笼的布猎猎作响,些许时刻后,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红芒。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除了囚笼外的厚布,那些戎族人神秘兮兮地在他眼睛上也缚了蒙眼布,饶是如此,他依然能看到那红芒,由此可想见其何等刺目。 皮肤上泛上一层真实的惊怖,叶灵臻心中骇异,就算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也能确定自己作为人质尚无生命危险,目下这种真实的恐惧与其说是身处险境自带的警觉,不如说是出自一种生物的本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狂风骤息,万籁归寂。 ** 伊州向南为沙碛,向北为天山。 沙碛固然凶险严酷,大山也绝非易与之地。 云翼在草地上尽情飞驰,此地地处平原风景优美,是个绝佳的跑马之地。然而马背上的闻人羽内心却异常焦灼,那些戎族人抓了人不杀,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要把人带回西戎。来西域前她做足了功课,知道穿越东天山绝非易事,山路狭窄难通车马不说,那山中气候变化有如四季轮转,就算她吃得消,那书生只怕也是熬不住的。 她必须在进山之前追上他们。 ** 叶灵臻将周身衣物紧了紧,一边扯着嗓子向外喊话,一边用身上的锁链撞击囚笼发出各种噪音。 外面看管的戎族人本围在一堆烤羊,听见他的动静也没什么反应,有几个还嘻嘻哈哈笑出声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过了一阵,有个戎人顶着一脸不耐的神情出了队,熟门熟路地拿了布往笼子上就是一盖。 笼子里立刻安静了。 那戎人在原地愣了愣,继而大声叱骂了一会儿方才走开。他有些不明白,自从那回舒娜和这中原人在南边沙碛里说了一通,这中原人气焰倒是全消了,整日蓬头垢面双目赤红,活像个街边濒死的乞儿,结果没过几日这气焰又以另一种形式涨回来了,还俨然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要不是上头交代要活着把人带回去,他们真的很想一刀砍死这个小白脸。 叶灵臻左右听不懂戎语,现在更是眼不见心不烦。他不计形象闹腾一番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冷而已。 已近山区,温度与前几日在沙碛中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何故,之前那俨然为队伍领导的年轻女子没有跟着押送他的这些人一起走,也不知何故,这些人行至天山脚下又不再往前进了。 也罢,那女子带着他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一大圈,之前在高昌留下的线索恐怕已全然无用,也不用再指望有任何人能够援救他了,为今之计只能先熬到敌营再做打算了。 叶灵臻抱膝蜷缩在笼车一角,如被囚以来每日做的一般,趁思路还清晰仔细回想了下一路西行以来得到的各种线索。与此同时,不远处烤肉的香味丝丝缕缕飘将进来…… “兀那戎缭,竟敢饿着你叶爷!” 他咕哝了一声,意识渐渐在寒冷和饥饿中迷糊起来。 …… 感觉上可能也没过多久,他做起了一个滋味不错但有些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回到了十六岁的光景。那年朝廷与东戎战事将发,他的好友武灼衣就要领兵北上。两个人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武小将军胸中充满了即将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心情那叫一个激荡,他则是满心羡慕,甚至还有点轻微的嫉妒,总而言之,什么离愁别绪那是丁点都没有的。 可毕竟离别在即,两个年轻人总觉得得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于是他俩商量了半天,整个江陵还真没剩下几个他们没去过的地方,而青楼是其中之一。 准确来说,青楼一直是多事之地,他们查案时当然也去过,那时说的没去过是指正儿八经作为风流公子进去销金。 于是两个年少成名的公子哥猥琐兮兮地一拍即合,各自乔装打扮了一番,明明心里惴惴不安偏要装成一脸坦然十足风流的派头迈进了青楼。 在年轻人旺盛的精血面前啊,平素的聪明机警都是纸糊的老虎。 现在想来以青楼老鸨的眼力,自他们迈进楼的那刻就已经看出来他们还是雏,再加上他们乔装平民又实在专业,老鸨怕以为他们是哪家穷小子偷了老汉的钱出来逛窑子,养在院子里的小姐压根没跟他们提,招呼了几个次一等的窑姐直接把他们拐进了房里。 叶灵臻至今记得有个姑娘叫玉露,甚是主动,一关上门就上【和谐】手为他宽【社】衣解【会】带,那是他人生中少数除却遭遇生死安危以外的惊慌体验。那小手凉凉的,顺着颈项到胸膛,再到后背,再到……到关键处的时候,他只觉一阵冷风拂面,背心处顿时一凉。 抬眼望去,那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身影笔挺地立在门外,光线原因一时看不清面目,但叶灵臻觉得那人一定很生气,不知怎的刚冲上脑门的精血一下退了个干净,下意识地伸手要把半褪的衣服穿回来,脑子甚至也开始正常运转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一来就惹恼了面前的玉露,只见玉露俏脸猛地冷了下来,叶灵臻刚觉得不妙,面前人已高高举起了巴掌,狠狠朝他脸上掼了下来…… ** “羽……唔!” 叶灵臻彻底清醒了。 口中涩味弥漫,被塞入口中的也不知是什么药丸,苦的他想哭,然而有人正捂着他的口鼻,他想哭也哭不出来。 “别慌,是我。”来人轻声道。 稍从哪涩味中缓过来,叶灵臻忙不迭点头,惊诧之余心中生出了一种极微妙的庆幸感,还好刚刚在梦里他没敢喊出她的名字,要不脸可就丢大了……虽说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闻人羽没料到他点头的幅度如此之大,手竟然被甩开了,怔了那么一瞬倒也放了心,看来人没有大碍。 叶灵臻好容易连滚带爬地出了笼车,出去的时候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原本缚住他手脚的锁链好像在他醒来时就全部解开了。再往原先戎族人的方向望去,二十余个彪形大汉东倒西歪睡倒在火堆旁,连个放哨的人都没有,典型的中了迷药的样子。 “叶公子!” 叶灵臻甫一回头,只觉后颈衣物被人大力一提,眼前一花,自己已经飞到了马背上坐稳。 “抓稳!” 叶灵臻一时回不过神来,面前漂亮的马鬃在暮色中随风飘荡,腰侧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环抱住,这个姿势…… “你连日来未进水米身上乏力,我怕你一会儿被云翼甩下去,只有得罪了!” 马匹飞驰起来的那一刻,叶灵臻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一路逃回去,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