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再回交河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后了。 交河稍北的龙泉馆附近有一处古时汉军驻扎的遗迹,他正是在那里寻到了许多古渠的线索。同行高昌官员在激动之下也士气高振,几个人在人烟罕至的天山脚下认认真真跟盗墓贼似的又是挖地又是钻井,一转眼数日过去,他们尚自意犹未尽。 要不是高昌太子派人来催,他们只怕还得耽搁几日才走。 回交河的路上,乐无异骑在马背上止不住的乐呵。 今年仍是个旱年,不过现在的他看着头顶数月不变的晴空已经不觉得怎么忧烦了,只要在夏天之前掘通……打住打住,不能再想这些了!他已经把闻人晾在交河这么多日,期间连一封口信都没寄给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嗯,按她的秉性生气的可能性其实不大,抓紧一切机会揭侠义榜挣路费才是她的风格……说起来,如果又要办案的话,岂不是很容易遇到那个叶、叶什么来着? 同行官员看着乐公子片刻之内脸上表情百转千回阴晴不定,心中皆是忐忑,不提。 ** 纳职县,伊州府以西百二十里,贞武十一年置。 离开山区后草木顿稀,放眼望去又是一片土黄。不过此地已属伊州,而数条交通孔道在此汇合造成了胡汉混杂贸易发达的局面,在地广人稀的西域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个大县了。 闻人羽和叶灵臻进城的时候正赶上了日出时分,天光初亮。 一夜奔逃,叶灵臻因数日来的食不安寝早早地睡过去了,切实应验了闻人羽早前的某种预料。 昨日跟踪这票人的时候她已经看到过这位叶公子的情状了,短短数日就被折腾得披头散发神采尽失,竟然比去年在肃州马鬃山贼窝里寻到他时还要狼狈憔悴许多。按照她对叶灵臻此人尚为浅薄的了解,她直觉他可能真的遇到了什么变故,又或者,那些戎人的手腕确实有异常人。 城池中不宜飞驰,闻人羽引着云翼缓步徐行,借着微弱天光仔细看了下叶灵臻暴露在衣物之外的各处伤痕。看得出被打过几次,不过没往死里打。 她轻声叹了口气,眼里多出了些复杂的意味,敢在这个档口来西域趟浑水的人,又有几个是简单的。她认识的那么多人里,包括她自己,可能也就只有无异那么一个奇葩……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纳职县城绝对占地甚小,没走几步就能看到对头的城墙。一夜飞驰再加上身前还护了个失去意识的人,就算是天罡也免不得手酸。闻人羽稍作计较,将云翼往城中唯一的一家酒馆引。 继续往东走城镇便要多起来了,他们尚未完全脱险,如今这幅模样委实过于扎眼,再来也该给云翼喂些草料了。 刚走了几步,身下云翼忽然有些异动。 闻人羽探头望了望,瞳孔骤然紧缩。 那酒馆外不大的马槽里排了十来匹高头大马,背上马具的做工风格她再熟悉不过,与前几日跟踪的那批胡人并无二致!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酒馆的简易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眼熟的曼妙身影从门内踏出,一双透着阴气的绝美眸子微微一转,正好与闻人羽震惊的视线对上。 …… “驾!” 刹时功夫,闻人羽忽觉臂上被缰绳大力一带,云翼已经调转马头往回驰去。 闻人羽不禁脸色微变,急道:“伊州不是这个方向!” “不能去伊州,回高昌!”身前人语带慌张,却十分清醒。 闻人羽沉默了片刻,很快胳膊重新用上力,将缰绳接了回来。 “还是我来吧,你把头放低,坐稳!” 她现在无比庆幸,云翼是匹万中挑一的大宛名马。 ** 乐无异一路忽喜忽悲地回了交河,半点也不觉得无聊。回交河城后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婉拒了麴铭入宫的邀请,第二件事则是头也不回地直奔四方馆。 刚入门就要往里院冲,被馆使给拦住了。 “乐公子,闻人姑娘留了封信给您。” 乐无异木愣愣地领过那信拆开看了,看了半天没回过味来,敢情他忐忑了一路害怕人家等不到他生气,结果对方压根就没想过要等他。 信里画了一幅简图并一句话,图文一如既往的简明扼要,那意思是她去出任务了,五日后便会回来。 在流月城之战结束后,他曾设想过许多种未来的可能,偏偏眼下这样的情况既现实又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期。三年前的他们方向一致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谜题去探寻,而现在,方向本身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谜题。他并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她身负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潜藏的敌意和戒备,也许不曾针对他,却是对着这关外土地上的一切。 他心不在焉地捏紧了手上的书信,呆立许久,然后使劲甩了甩头,抬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灵光一现,又倒转回来询问馆使道:“馆使大人,你可知道她是哪天离开的?” 馆使大人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精彩,“就是上巳节那晚闻人姑娘扶着您回房歇息以后就走啦。” 乐无异大吃一惊:“她竟然那晚就走了?” 上巳节,那已是十天前了! ** 十余骑马匹飞驰而过,在伊州与高昌之间的戈壁上拉出了一长串黄沙烟尘,滚滚向西,煞是壮观。 “羽姑娘,你怎么样了?”叶灵臻的声音中含着压制不住的慌乱,下意识就想转过头去。 约摸一个时辰前,那票人马险些追上他们,有好几支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飞过去的,闻人羽不仅护着他躲掉了那些箭矢还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向后放了几枚暗器。当时后面一片混乱,他替她掌着马也不敢回头去看,但有一会儿那些戎人没有追上来,想来是反击起了效果。他本来也松了口气,谁知道小半个时辰后身后马蹄声又起,而让他更为担心的是,闻人羽在那之后始终没把掌马的缰绳要回去。 “无事,你只管策马。”闻人羽手上使力掐了掐他的腰示意他不要回头,“我已放了求援信号,多拖一刻便多一分生机。” 叶灵臻仔细听她的气息并无太大不妥,微松了口气。幸亏他早年常与武灼衣混在一处,武术一般,马术倒勉强可算上乘。他识货,这云翼也不知是哪儿得来的,脚力着实惊人,大抵西域马种确实优于中原土马,而后面那票追兵的马既然能追上他们想来也是上佳的良种了。 远处依旧是一望无垠的茫茫戈壁,日头渐上,地面上升腾起一层浑浊的烟气,肉眼可见的前方没有半点城池的踪迹。 风沙打在脸上生疼,叶灵臻尽力挺直了背脊,他觉得,能为身后人挡掉一点是一点吧。 不知过了多久,叶灵臻觉得他都习惯了身后那甩脱不掉的马蹄声了。而这时,他感觉到放在腰侧的双臂渐渐滑落了下来,背上受力越来越沉重。 他的心里凉了一大片,可是依旧不敢回头,只是死死地用不握缰绳的手将身后人的手臂扣在腰前。很快,他的手上粘上了些许腥黏的液体。 …… “叶公子,这次拖累你了……” 一声响亮鹰啼盖住了闻人羽气息微弱的声音。 叶灵臻心中一动,却未敢有丝毫放松,咬紧牙全力驱策着云翼向前奔驰,直到听到身后马蹄声渐住,他才回头望了一眼。 一只金色巨鹰悬在空中,那上面似乎立了一人,蓝色的光束如羽箭不停从那处射向地面上的追兵,激起了好一阵喧嚣,而更远处天空正有多个黑色小点逐渐放大,正是援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