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和那汉子在府门口的一个照面,自然也被刘琦看在眼里。他见那汉子脸有好奇之色,忍不住介绍道,“那是酇侯长女,先帝亲封的女侯,萧氏云姬。” “哦?那位便是传闻中孤身追寇、徒手诛贼的粉侯?”不想那汉子竟是听过萧凌名头。他赞叹一声,却没有进一步详问,而是同刘琦施了一礼,引着自家孩儿入府。 父子两人转进门厅不远,就听斜刺里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阿兄,你也来啦!” 那病态少年闻言望去,却见庭院内立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女童,正眨巴着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满脸惊喜的瞧着他。他霎时神色振奋,一扫眼底幽怨,激动的回喊了一声,“阿硕!” 两相对喊之间,那女童已经小跑靠近。全然不顾来往众目,径自牵住了少年手掌,惊喜道:“阿父阿母说今天是大日子,阿兄一家也会来,果真没有骗人。”她一副天真烂漫,拖着少年直往后花园方向去,口中不忘得意炫耀,“阿兄,快跟我来,给你看看我的新宝贝!” 少年一脸懵懂,明显有些跟不上女童的思路。眼看就要被拖走,却听身边一声阻断,“阿硕,又要怎么捉弄人了?” “呀!”女童忽的脸上一吓,似乎这才注意到了少年身边的大汉,赶紧甩开手,摆出一副严肃表情,朝大汉端庄行礼道:“硕儿给伯父请安。” 才一句,也不顾大汉回应,已然自行直起了身子,又重新拉住少年手掌,快速说道:“伯父自去大堂就好,阿父他们都在。”一边已经拉动少年,催促着,“阿兄快走,我真有宝贝送你。” “这、这丫头……”中年大汉苦笑一声,瞧着自家儿子被拉走的背影,只能叮嘱喊道:“叙儿,照顾好阿硕!” 庭院里的这番小插曲,自然没有人会去关注。更多的人,则是趁着赴宴的机会,借此同新任刺史搞好关系。又或者在喜宴之上,能结识一些新的名流高士,拓宽一下人脉。 此时正值各路宾客络绎到达,以待吉时之刻。众家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又有四下里号铳鸣放,鼓乐不停,甚为热闹。 萧凌见惯了后世的各种典礼红毯,对这种场面心中早已没什么感觉。唯独如今身处汉末,想着能亲历汉礼婚嫁,多少还有些期待。只不过在婚礼仪式之前,她还需默默忍受一众士人乡绅的评头论足。 “哟,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云姬不愧女中丈夫,巾帼豪杰!”这是自诩和萧岱熟络的人,连父女一起夸了。 “啊,这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敢问酇侯,令嫒可曾婚配?在下府上正有……”这是急着攀亲戚,却又搞不清情况的愚笨之辈。 更多则是面上互礼,私下窃窃,将萧凌的过往传言、当下故事,都搬出来当做了闲话谈资。 “这位便是当年先帝亲封的粉侯?怎么穿了一身男装出门?如此放肆,怪不得先帝当初悔婚。” “嘘,小声点。听说这位女侯性子狠戾,容不得他人说道,而且专好杀人。” “不错不错,我也听说了。数月前刺史府举办庆功宴,据说席间有军汉醉酒冒犯她,都被她……咔,一刀给宰了。” 说闲话的人,是从来不怕音量太小的。数人聚众接耳,由原先的私语渐渐变成了众议。不多久,闲言碎语便传到了萧家人的耳中。 萧岱神色微变,但想着今日是刘表的好日子,便只好充做不闻。萧睿虽然心中有气,但瞧见自家阿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只得低声轻问,“阿姐,他们胡言乱语,你怎么不生气?” “呵呵,我如何要生气?我若是为这等闲言生气,那今后还不要被活活气死?”萧凌不屑一笑,反口揶揄道:“咱们南下武陵,我已同阿父说定,将来治军之事归我。”稍顿,又戏虐自嘲,“我意已定,将来是要与军士同营的。倘若计较庸人言论,那还做什么大事?算什么英雄?” “啊?阿姐今后要住军营?”萧睿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数月来自家阿姐越来越豪放的性子。他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小小意外之后,兴致勃勃追问道,“那我也同阿姐一起住在军营里,可好?” “好啊,只要你吃得起苦就行。”萧凌轻微一激,又冷不防给他泼了冷水,“不过我想,阿母大概是不会同意的吧。” “阿母会同意的!”萧睿反驳道,“这些日子阿母夸我长进许多,要我今后也不可懈怠。阿母还要我多向阿姐你讨教学习,不可堕了萧家儿郎的威风!” 萧睿说得振振有辞,已经完全带歪了两人对话的初衷。萧凌乐见其成,闻言稍稍停顿了一会,而后似有深意的问了句,“哦?阿母真这么说?” “那是当然!”萧睿无暇深思,满心只有近些日子以来沈氏对他的教诲和叮嘱,“阿母希望我志存高远,能学大汉先辈,就像前朝冠军侯那样,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 “冠军侯?霍去病?”萧凌忽然灵台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没有想到一番闲谈,竟还能替自己解决眼下一个大不大小的麻烦。当下也不再思量沈氏对萧睿所讲那些话的背后之意,而是径直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阿母说得对,好男儿自当学那冠军侯!十一,我看好你!” “嗯!”得到阿姐鼓励的萧睿,重重应诺。 姐弟俩自顾相谈甚欢,全然无视旁人闲话。这番泰然处之的模样,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景象。 “闻谤不怒,果真非寻常女子。”正是适才府门口偶遇的那位中年大汉。他较之萧凌姗姗来迟,恰在大堂入口处目睹了一切。望着姐弟两人谈笑自若,又对余人彬彬有礼,不禁心念一动,暗叹一声,“倘若早个二十几年,我倒真愿意结识这位女公子。” 大汉一声叹息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几分耳熟的声音传来,“诸位叔伯有礼。家父婚礼尚有些时辰,还请各位在此稍坐歇息,用些茶水点心。” 话音刚落,就有一众婢女端着茶水点心而入。众人看清楚原来是刺史大人的嫡长子亲自前来招待,都纷纷行礼示意。 刘琦拱手回礼,虚绕一圈之后,并无其余话头。而是径直走到萧家几人跟前,好好行了一礼,道:“世叔,小侄有几句话想同阿凌去外面说。不知阿凌可否方便?” 萧岱不防刘琦竟还不死心,心想替女儿拒绝,但又不好当众落他面子。正犹豫时,不想萧凌早早自主应道,“子玉太见外了,你来寻我说话,何须阿父同意。” 伴着萧岱惊愕的表情,萧凌已经邀请道:“走,子玉。带我去府中各处转转,正好瞧一瞧四下风景。” “好、甚好!阿凌请随我来。”刘琦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对萧凌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人出了大堂。 两人一去,堂内众人又起一阵私论。但两位当事人却是各怀心思,皆做无视状。 盛夏的风并不清凉,相反还带着灼灼热浪。但此时和萧凌并肩走在刺史府后花园小径上的刘琦,却觉得暖风有爱,沁人心脾。 “阿凌,其实刺史府的景物,和酇侯府上相差无几。”刘琦腼腆的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凉亭,建议道:“咱们去亭中稍坐,说说话,可好?” “你不是一直在给我介绍各处景物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么?”萧凌心中揶揄了一句,面上却微微笑道,“好,但凭子玉做主。”她自然知道刘琦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跟她当面摊牌。但她此时豪无慌乱,已然心有对策。适才和萧睿无意间的一番对话,恰巧让她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刘琦引着萧凌进了凉亭,瞧着她眉目如黛,笑意嫣然,听着前院喧天响的鼓乐齐鸣,忽然有了一种错觉。错以为今日的这场盛大婚礼,男女主角应该是他和眼前的这位心仪女郎。 刹那间,他竟然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从哪里开口?还是先引征些别的话题?诗词?国事? 犹犹豫豫之间,却听萧凌温声道:“子玉无须顾虑,有何话尽管直说。今日旦有所问,我必不相瞒。” “阿凌!”刘琦霎时抬眼,对视萧凌笑意盈盈的美目,忽的无由来一阵感动。他努力收住自己的情绪,顿了一会,郑重问道:“阿凌,你可知晓,我心悦你?” “来了!这个多情的少年郎!”萧凌微微一点头,温声应道:“我知晓。” “啊,原来你知道!”刘琦一惊。来不及欢喜,便见萧凌还是一副微微笑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假。他心一沉,又咬牙问道:“可是你心中,却从不悦我,对么?” “这个……”萧凌故作为难。在刘琦期盼的等待了一会后,幽幽叹道,“并非我心中无你,而是……而是我心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刘琦若有所思,他听懂了萧凌的言外之意。并非对方不喜欢他,而是因为有别的原因,阻止了这份喜欢。他猜测着萧凌的心思,一阵思索无果后,终于开口求教,“阿凌请说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既然心中有我,却不肯回应我?” 瞧着刘琦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萧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如此真情实意,你竟然也好意思忽悠?”但随即还是微笑温言,问道,“子玉,你可知在我心中,最敬仰的男儿是前朝的冠军侯么?” “霍去病?”刘琦有些不明白,一个前朝几百年的人物,和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忽的顿悟,求证道:“阿凌可是希望我学那冠军侯,建功立业,入你青眼?” 他殷切等着答案,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倘若阿凌喜欢那样的儿郎,那我便努力让自己成为那类人。只要阿凌肯嫁我,即便千难万险,我也无怨无悔。” 不想萧凌却是摇摇头,平静说道:“并非我中意冠军侯那样的儿郎,而是我自身想成为冠军侯那样的人。” “什么!”刘琦大吃一惊。心中却是愣愣发问,“可是、可是你是个女子?” 萧凌自然不需要知道刘琦如何想象自己,她只需顺着自己预设的套路来说话。听到刘琦惊呼,她不紧不慢又问一句,“子玉也是读书之人,可知冠军侯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什么?” 一惊一乍之间,刘琦不及细想,当即脱口而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就在刘琦说出这句千古名言之时,萧凌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落寞的苦笑。她没有任何作伪,却很快将这种怅然隐藏,而后昂首挺胸,遥望天际,傲然宣布道:“不瞒子玉,我虽身为女子,亦有此壮志!” 刘琦乍一听萧凌心声,正要称赞她的胸怀。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话题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然而不等刘琦细细品味其中深意,萧凌已然自顾自跪天拜地,举手发誓道:“先帝在上,臣女萧凌空受圣恩,稚女封侯。却不能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实在心中有愧。今日臣女在此立誓,定要匡扶汉室,重振朝纲!” 见此情形,刘琦恍如梦中,深深震撼于一介女子,竟说出如此誓言。当下不由语无伦次道,“阿、阿凌,你、你这是……” “天下未平,何以家为!子玉可曾真正懂我的心意!”萧凌说罢起身,只静静注视着刘琦。 “阿凌……”刘琦轻轻咬出一个名字,久久没有答话。 原来,你心中更重要的东西,便是这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啊…… 萧凌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而后渐渐变成了一种坚定的微笑。但听刘琦似也宣誓道,“好!既然阿凌有此大志,那我堂堂男儿,又岂能再拘儿女情思。”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竟一步上前,将萧凌双掌狠狠抓起,放在自己胸口,满眼真挚,郑重承诺道:“我会同阿凌一般努力,以天下为念,矢志匡扶我大汉河山。” 萧凌愣愣望着刘琦,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将刘琦看低了。她一时有些惊诧,只看着刘琦放开她的双手,然后举臂环绕,做出了一个想要拥抱她的动作。 “待天下靖平,阿凌可愿等我,与我相守白头?”刘琦终究不敢无礼,只是双掌轻轻搭在了萧凌的肩上,殷切相问。 望着刘琦坚定而炙热的眼神,萧凌忽来一阵不忍。安静了片刻,终于呼出一口气,重重应了一声,“好!待有朝一日,天下靖平,我愿与你双宿双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