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其实很聪明——能给女皇打工的,脑袋都不会太笨,这些他本来早该想到,只是再精明的人也难免有一叶障目的时候,越是用心深沉,越是求全责备。 直到他和青洛元帅聊了一下午,又闷头想了半个晚上,才醍醐灌顶般恍然破开那层窗户纸似的迷障。 张啸身体前倾,摆出一个略带侵略性的姿态,像是要撬开某道难以攻克的堡垒,紧紧盯住女皇的双眼:“您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为什么要任凭所有人误解?当年的屠杀令又是谁下达的,首相阁下吗?” 女皇:“……” 她眉头深锁,眼看着这人浑然忘了“请罪”的本意,以一种比昨天当面叫板还要嚣张的姿态逼视住自己,那属于“帝国至尊”的尿性就要当场发作,把这不明尊卑、不知厉害的浑小子打落尘埃。 然而,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后,女皇的火气瞬间化为乌有。 那一刻,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透过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看到了许多年前、初出山门的自己。 同样抱定一颗“为生民立命”的初心,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不把世俗规则放在眼里,以为能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 她闭一闭眼,没给出正面答复,但也没有像前一日那般怒斥部下,只是反问了一句:“那重要吗?” 张啸夹起了眉头。 “青羽也好,俾斯麦也罢,都是我一手任命的,我给了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自然也要担着他们犯下的杀孽。”女皇淡淡地说:“所以联邦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其实也不算错。” 张啸:“……” 饶是新闻官心明眼亮,也被上位者的奇葩逻辑绕住了,等量代换了半天,没算出个名堂,只是从女皇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毫无来由地听出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张啸抿了下嘴唇,这回多长了心眼,话出口前先过了脑子,声气压得低而缓,尽量不像个炮仗筒子似的见谁炸谁:“陛下,请恕我直言……您要是不想担,就直接把这个屎盆子撂开;要是打定主意背下这个黑锅,就干脆做戏做全套,这么上下两不着边的,既没什么效用,也没人领您的情,您平白落一个里外不是人,这又何必呢?” 他说这话时的态度极为诚恳,不像公事公办的进言,倒像是……做哥哥的哄着乱耍脾气的小妹。 女皇:“……” 她知道从北非回来后,这小子就不怎么和她不见外了,可还是头一回发现这小子居然这么不见外。 然而张啸这一次显然把准了帝国至尊的脉门,一番劝说丝丝入扣、合情合理,虽然还是照准软肋打下去,好歹帝国至尊没像白天那样大发雷霆,而是若有所思地陷入沉吟。 张啸话说到了,就再没有打断女皇的思绪,只是安静站在一边,等着她思考的结果。 窗外暮色深沉,十字运河上漫着茫茫水雾,引路的灯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女皇微阖着眼,手指曲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沿,好半天才道:“去准备吧……” 张啸愣了愣,一时没回过味:“准备什么?” “新闻发布会。”女皇用叹息似的语气说:“这么多年的恩怨,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发言稿你来拟,我不管你怎么措辞,当年的事和帝国将士无关,他们的荣耀不容指摘,这是最后的底线。” 张啸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感到目标达成的喜悦,也无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好像女皇的松口给他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 他仔细端详着女皇的脸,不知是不是被这阵子的舆论耗去了太多精力,她的眉心含着深重的疲惫,嘴角却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有那么一瞬间,张啸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面对着一头张扬的白狮,纵然折断了脊梁骨、拔除了利齿爪牙,依然高昂着头颅,对窥伺者发出轻蔑而不屑的咆哮。 新闻官突然不敢再开口,唯恐惊扰了这头阖目假寐的狮子,他欠了欠身,无声无息地退出办公厅。 可以想见,凡尔赛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消息一传出,是抛出了多大一个惊雷,幕僚团炸了,国会炸了,连民间舆论也跟泼了滚油的火堆一样,轰隆隆炸上了天。 结合此前联邦态度强硬的声明,以及张啸在新闻发布会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所有人不难想到,女皇此番赶在索马里七十七周年祭日节点之际的发言会是个什么基调。 当此之际,张啸终于明白了安娜那句“女皇背后是凡尔赛和整个国会”是什么意思,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各路人马像是约好了,轮番出现在女皇办公厅,人来人往,比商场还热闹。 不出意外,第一个赶过来兴师问罪的是首相青羽。在听到凡尔赛会于大屠杀公祭日当天发表官方声明时他就爆了,电视直播一结束,这孩子立马杀到女皇办公厅,一张小脸绷得死紧,贴身收腰的西装愣是被他带出袍袖翻飞的效果。 女皇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着,办公厅的门压根没关,两边敞开着把他迎了进去。随后,又在首相瘦小的背影后轰然紧闭,把所有窥伺的目光都挡隔在外。 “朕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大门关闭后,迎接首相的是这样一句话,“就像你也很清楚,你劝阻不了朕一样。” 少年死死咬住苍白的唇,准备好的话就这么被堵回了胸臆里,噎得他死去活来。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只是找不到机会。”帝国女皇缓缓走到他跟前,抬起右手摁住少年的肩,力道不算大,帝国首相却颤抖起来,那股战栗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仿佛一架行将报废的老旧战甲,随时可能就地散架。 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觉到女皇的视线在头顶盘旋,那目光冰冷而锋利,像一把锥子扎了下去,将他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剜出来,曝尸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是我一手看大的孩子,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可以替你担着。但是现在,你必须明白一点——” 女皇手掌用力,逼迫少年首相抬起头,与自己保持对视:“事关两国未来,还有近百亿民众的命运,如果你为了私怨从中破坏,不管是自己动手还是借刀杀人,我都不会姑息!” 帝国第二号人物陡然僵硬了身体,血色从脸颊上消退下去,惨白的像一个死人。 女皇微微低下头,一字一顿地问:“你,听明白了吗?” 三个小时后,办公厅的门从里面推开,首相苍白着脸走了出来。 貌似事不关己、实则心悬一线的安娜第一时间投去担忧的目光,却立刻被首相的脸色吓着了——如果说走进办公厅前,青羽的眼睛里冒着两团雷霆之火,随时准备把整个凡尔赛连带着“罪魁祸首”的张啸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话,那么现在,他那双眼睛里只剩下近乎死寂的灰烬。 女皇陛下和他说了什么,能把这傲娇爆表的熊孩子打击成这样? 秘书官小姐揣了满腹的百爪挠心,可既不能去问首相,又不敢和女皇瞎打听,只能自己强忍了。 继首相之后,紧接着走进女皇办公厅的是国会议长萨塞尔·博尔吉亚。 毕竟是女皇名义上的“叔叔”,她没法像对付熊孩子青羽一样玩心理压迫,只能另辟蹊径,一上来就亲手斟了一杯苦丁茶,礼数周全地摆在博尔吉亚议长面前。 萨塞尔就算想倚老卖老,在女皇无可挑剔的周到面前也发作不出来,只能用拐杖重重拄了下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沉痛:“您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帝国民众?又想没想过六百万军队的荣耀?要是闹出哗变,您打算如何跟他们交待?” “我也是没办法,”女皇装孙子装得很到位,连帝国至尊的自称都省了,“如果只是联邦也罢了,可这一回明摆着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真要如了他们的意,和联邦掐得死去活来,也只是给旁人做嫁衣,咱们犯得着吗?” 萨塞尔闻言,收起了满脸痛心疾首的作秀,褶皱丛生的眼窝里转过一轮精光:“您是指……中东?” 女皇点点头:“中东武装胃口忒大,就等着帝国和联邦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先退一步,连消带打,中东武装找不出帝国的破绽,就只能把视线放在联邦身上。” 柿子要捡软的捏,是人类就懂的。 萨塞尔若有所思:“可若中东那边按兵不动,又该怎么办?” 女皇笑了笑:“不会的。” 萨塞尔狐疑地看着她,显然是被坑的次数太多,有点儿不太敢信这女人说的话了。 “中东武装费了这么大力气,好不容易布下这盘棋,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们不发,”女皇淡淡地说,“就算他们想以静制动,我也有办法让他们不得不动——无中生有、挑拨离间,这一套可不止阴阳家会玩。” 萨塞尔的疑虑稍稍释解,然而眉头还是没完全舒展,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女皇打断。 “说起来,自从北美军区前驻军司令俾斯麦上将事发后,连带着不少军官都查出问题,一并入狱候审,一时间倒是多出不少空缺,”女皇悠悠一笑,亲切地看向博尔吉亚议长,“仅从北美驻军内部选拔人才补漏,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听说家族里有不少子弟都选了从军的路,不知叔父手头可有好的人选推荐一二,也能解了那边的燃眉之急?” 萨塞尔心头一震,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盘算开。 从四百多年前开始,北美大陆就是富庶繁华之地,一方面,这块风水宝地和帝都隔着大西洋,天高皇帝远;另一方面,联邦就是再眼馋,胳膊也够不过太平洋,安全系数很有保障。自打俾斯麦上将落马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了这块肥肉,削尖了脑袋也想从这里面分一杯羹。 而博尔吉亚虽然名为皇族,一直以来的势力却只在西欧,如果能趁机更进一步…… 萨塞尔眯起眼,满心沉浸在博尔吉亚家族该如何向全球进军的宏图规划中,浑然忘了自己最初到底是为何走进女皇办公厅的。 坐在他对面的女皇端起新换的咖啡杯,悠悠抿了一口,眼角拖出一痕不易察觉的笑意。 送走了博尔吉亚议长,女皇本以为可以好好喘口气,可还没安生两秒钟,贝克莱长老的求见函又递到了面前。 张啸总算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人家是一石激起三层浪,他倒好,直接把不周山撞翻在海里,汹涌而来的海啸没淹着他,先把女皇冲一跟头。 他揉了揉鼻子,和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办公厅里,眼瞅着女皇面色越来越不善,不由地有些弱气:“陛下……” 这不是刻意收敛声气的结果,是真的心虚了。 女皇用鼻子出了口气:“嗯?” 张啸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对联邦立场缓和的鸽派都坐不住了,可见这回的事态有多严重,万一真像安娜说的那样闹出军队哗变……张啸撞墙谢罪的心都有了。 他试探着问:“既然您这么为难……不如,先缓一缓?” 张啸是圣母病没错,可圣母病也是有国籍的,为了安抚邻国而赔上本国国运,新闻官的脑子里还没坑。 女皇被他气乐了:“你当是去医院预约检查,说缓就缓?” 张啸缩头做鹌鹑状,不吭声了。 和顾头不顾腚的新闻官不一样,女皇在做决定时就已经料到了各方的反应,也想好了应对说辞。只是身体力行地逐一应付过去,还是会让她透支精力,继而心力交瘁。 没人知道,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荆上将在远程通讯里撒泼打滚了多少次,女皇就生出了多少回撂挑子不管的心。 只是……眼前的烂摊子再怎么麻烦,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真要放着不管,女皇还没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 所以再怎么心累,她还是不能不强打精神,迎接贝克莱长老的到来,并在老人提出质问时,从眼角眉梢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儿疲惫。 “朕还能怎么样,眼看着两国好不容易签订的停战协议就这么毁了吗?”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计算精准的落寞,“当年确实是朕年轻气盛,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联邦要把账算在我头上也不算错……怎么说也总好过再来一场世界大战吧。” 几日不见,贝克莱长老脸上的褶子又多了几道,细密的几乎能夹死蚊子,他拄着拐杖,跟没头苍蝇一样满屋子转悠,差点儿把鞋底磨去一层:“我很明白女皇陛下希望维系两国邦交的苦心,可这么贸然示弱,帝国军部能答应吗?民众那边又要怎么交代?” “从帝国历七年开始,历年民意调查,支持和谈的民众都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只要能适当引导舆论,过一阵子民众的情绪自然会平息。”女皇说,“至于军部那边,青洛是不会计较这些的,朕也和阿啸说了,‘帝国军的荣耀不容指摘,这是最后的底线’。” 能在帝国国会占据一席之地的都是人精,又比年轻气盛的新闻官多活了两百年,贝克莱长老几乎一听话音就明白了女皇的意思:这女人是要担下所有的责任,屠杀也好、战争也罢,全是她一个人的血债,和那数百万提着脑袋在尸山血海里打滚的帝国将士无关。 她把自己竖成一个靶子,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身上,用万箭穿心的代价换两国一个如履薄冰的“和平”。 老人的表情登时一言难尽,半晌才道:“您这又何必呢?” 女皇苦笑了笑,她说:“……总得有人让步啊。” 那一刻,贝克莱长老觉得自己这双昏花的老眼洞穿了女皇的画皮,她撑着一派轻描淡写的波澜不惊,内里却把牙根咬出了血,和着血沫把打落的牙齿吞了回去。 出于两国敌对多年的夙仇也好,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怨也罢,女皇对联邦,或者说对联邦政府的恨意,并不比曼斯坦因上将针对帝国的怒火轻多少。 可现在,她不得不对她所痛恨的仇敌低头,亲口认下并非出自她授意的罪责,而这么做非但讨不到联邦的好,还很有可能引发帝国国内的抗议声潮,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不说,还会令自己众叛亲离,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就像安娜所说,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数百年前的俄罗斯帝国皇帝彼得三世就是这么被叶卡捷琳娜二世的。 但她不能不这么做,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国夙仇未解,经历了年初时的“北美军挑衅事件”,本就百上加斤,再被有心人这么一挑拨,已渐渐有剑拔弩张的迹象。 大国博弈,互为其利,本没有对错之说,倘若两国各持立场,任由局面失控,那最终结果只有一个——再来一次世界大战。 所以,总得有人先让步。 联邦是“民主”国度,碍于民意,不能后退,那就只能由“一言九鼎”的帝国女皇来低这个头,打落牙齿和血吞,总好过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如果说在此之前,贝克莱长老只是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那么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女人是帝国女皇,在这一重身份面前,所有的人和事都得靠边站。 ……包括她自己。 几秒钟的沉默后,老人拄着拐杖,慢腾腾地站起身,右手握拳按胸,微微弯下老朽的脊椎,行了一个艰难的欠身礼:“陛下……我尊奉您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