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邦声浪日盛的示威抗议,与帝国如火鼎沸的争论不休中,时间节点当当正正地走到了帝国历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 七十七年前,三十万联邦将士在这一天血洒索马里战场,骸骨葬于荒野,英魂化作长风。 七十七年后,当年的埋骨之地飘起小雨,数以万计的联邦民众冒雨聚集在立于首府广场的英烈纪念碑前,黑压压的人海望不到尽头,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两鬓垂髫的儿童,置身其中却听不到半丝浪涌杂音,所有人自发排起长队,安静而秩序井然地在碑前献上一束白菊花。 落英如雪,掩盖了石碑上未干的血痕,相隔万里的帝都城中却山雨欲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女皇应该在塞纳河畔的波庞宫进行公开讲话。在三战前,那里是法兰西的国会下议院,又称“国民议会大厦”,张啸建议女皇在此地召开新闻发布会,也是出于这层政治上的考量。 然而,新闻官很快发现,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为后悔的决定。 波庞宫正对着一片八角形广场,这也是帝都城最负盛名的广场,由数百年前的法王路易十五下令营建,几经易名,最终改称“协和”。其地位以及历史意义,无啻于□□之于北京城,时代之于美利坚。 这里原本也是帝都著名景点之一,无论寒暑,总有游人扛着最新季的影像设备,围着海神喷泉和方尖碑不厌其烦地转悠。可自打女皇拍板在波庞宫召开记者会后,早在前一天傍晚,军情司和帝都禁卫军就在广场四周拉起了警戒线,里外三层地毯式清场,确保巨细无遗。 除此之外,就算受到邀请的媒体,进去之前也得接受全透视无死角的检查,至于其他闲杂人等,更是一步也别想越过雷池。 按说军情司和帝都精锐联手,这地方不说铁桶般密不透风,也休想混进去一只苍蝇。可事实却是,苍蝇虽然没见着,这天清早天还没亮,广场中心却聚拢了一行人,手打巨大的标语牌,纹丝不动地席地而坐,就像凭空“生”出来的一群雕塑。 他们借鉴了联邦民众的抗议方式,不吵也不闹,有的捧着鲜红的功勋章,有的也抱来了亲人沉默的遗像,白底黑字的标语幅上只有一行——帝国军人荣耀何在? 巨大的横幅下,那些人或站或坐,仰起一张张麻木而安静的面孔,眼睛里映出周遭此起彼伏的镁光灯。 随着脉冲信号从帝国领空上横空而过,那一张张面孔也浮现在各大媒体的屏幕上,他们无声凝视着屏幕外的帝国民众、高层政要,仿佛在问:昔人先辈用血换来的荣耀,如今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你们就干瞪眼看着无动于衷吗? 这时候再改换记者会地点已经来不及了,帝国数得着的媒体早聚集在近旁,而与他们共同目睹这一幕的,是电视屏幕前所有等待帝国至尊公开亮相的普通民众。 民意如潮,逆势而上必定粉身碎骨,于联邦如是,于帝国亦如是。 此时此刻,广场上空盘旋的武装飞艇里,从监控屏幕里看清地面上发生了什么的青洛统帅长简直要疯了,他第一时间接通军情司少将云烨的联络频道,也顾不上给心腹部将留面子,暴跳如雷地质问道:“怎么回事?不是从昨晚起就清场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示威民众出现在广场上?军情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面前悬着两块屏幕,左侧是军情司少将云烨,右侧是远在大西洋彼岸的首席上将荆玥。这小子不负他混不吝的声名,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闲暇效仿某位古代美女捧住胸口,似乎是头一回见统帅长发这么大的火,猝不及防下没做好心理建设,实打实地吓了一跳。 另一侧的云烨却没有被顶头上司的怒火吓住,他抿了下唇,刀削般的双颊死死绷紧,弧度近乎冷厉:“元帅……您不认为这是帝国民众的心声吗?” 他的话如一瓢冷水泼下,当头熄灭了统帅长的怒意。他眯起眼,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他一手提携上位的年轻部下,片刻后,喜怒莫测地问:“你是故意的?还是说……这一切根本就是你一早设计好的?” 云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固执地重复道:“您不认为,女皇陛下坐高位久了,有时也需要听听底下人的真实想法吗?” 隔着一层虚拟光屏,帝国三军最高统帅和年轻的将军互相对峙,目光是如出一辙的冷峻。 从来只会火上浇油的混账上将,难得靠谱地打了一次圆场:“元帅,事情都发生了,现在先别忙着追究责任,还是看看怎么尽量把事态压下来吧——再有半个小时,阿……女皇陛下就要到了。” 他一句话提醒了统帅长,青洛顾不得再和部下算账,掉头对副官喝道:“封锁网路,严禁各方媒体再发布相关讯息,半个小时之内把这帮人清理出广场中心,必要时可以采取强制手段,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担。” 云烨心头微凛,他是了解青洛的,统帅长凡事都留三分余地,这回下达如此严厉的命令,约莫真被逼急了,已经动了杀念。 然而,接收到指令的副官却迟迟没有动作,表情很是犹豫:“元帅……” 青洛眉心拧起:“还愣着做什么?” 副官喉头滚动了一下,隔了两秒钟才轻声道:“我们没法强制驱逐示威者。” 他没等青洛追问,径直拉近了镜头焦距,地面上的一幕历历呈现在显示屏上,通过三维全息屏,可以清楚看见示威人员身上浇了一层湿漉漉的不明液体,手里还握着液态打火机。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么给他们一个交代,要么也不必禁卫军动手,他们自己交代在这儿,用血肉之躯殉了阵亡将士用性命换回的一世武勋。 他们既然如飞蛾扑火般闯入了这片禁地,就料到了最终的结局,哪怕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也要让居上位者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动静。 一时间,帝国最高军事统帅居然语塞了,按上操纵台的拳头暴起了青筋。 机舱里骤然静了下来,耳边只有引擎轰鸣声嗡嗡作响。荆玥瞄了瞄统帅长的脸色,远程调出一个陌生的通讯频道,劈头问道:“知道底下的示威人员是什么背景吗?” 三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广袖博襟的白衣男人,在此刻严阵以待的武装飞艇里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是机要处处长高舒羽。 “都是七十年前在三战中阵亡的帝国将士的遗属或者后人。”此人无论何时都端着一派魏晋风骨的高士范儿,连抬手敬礼也不例外:“这些人原本分散在各个行省,有些中间还隔着大洋,是最近半个月才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帝都中的,想来背后应该有人主使,机要处正在彻查。” “主使不主使的先另说。”青洛插了句嘴:“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至亲好友,设法先把人劝走?” 事到如今,统帅长还在试图往好里想,既然这帮人想要个“说法”,那就先通过和平谈判把人稳住,追授勋章也好,把骨灰移入皇家烈士陵园也好,只要不影响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一切条件都有可商量的余地。 不过事实证明,他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理想了。 “没有至亲,这些人都是拖家带口来的,一家子都已经站在广场上了。”高舒羽露出了苦笑:“他们的条件只有一个:凡尔赛必须扭转目前对联邦的软弱立场,必要时甚至以武力确保帝国将士的荣耀不受侵犯。”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帝国至尊撕毁帝国历十五年的停战协议。 青洛重重一掌拍在控制台上,脱口而出:“荒谬!” 荆玥皱了皱眉,轻声提醒道:“元帅。” 青洛瞥了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从濒临失控的情绪中脱离而出:“通知陛下了吗?闹到这个地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女皇陛下暂且先取消今天的发布会吧。” 这一回,被忽视许久的云烨回答了他。 “已经向女皇陛下禀报过了,陛下的意思是,没必要取消,一切事宜按原定计划进行。”军情司少将仿佛忘记了片刻前的争执,一板一眼地汇报道:“陛下的原话是,‘反正所有人都看到了,再想掩耳盗铃也晚了,就让他们留在那儿,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 青洛:“……” 这还真是那位大神能干出来的事。 “好吧,我知道了……”这个风疾火燎的当口,他暂且按捺下追究部下罪责的冲动,条理明晰地下达指令:“禁卫军监控全场,排除安全隐患,严禁任何人再踏入警戒线一步;军情司……” 统帅长停顿了一秒,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协同机要处彻查这伙示威人员的底细,若再有疏漏,以玩忽职守论处!” 年轻少将听懂了他严厉的警告,缓缓抬手,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军礼。 帝都中心广场的惊人一幕通过实时电视直播,传送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相隔一片地中海的诺丁湾基地同样关注着帝国的一举一动 韦尔斯丁今早起晚了些,拉开窗帘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险些闪瞎了眼。 这位幽云十三卫常年驻守边陲要塞,生活起居一向很能凑活,两包压缩饼干加一杯白水就算解决了早饭。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嘴里咬着一包饼干,还惦记着帝都的新闻发布会,随手打开了个人终端。 下一秒,一面迷你版全息屏打在虚空中,屏幕中呈现出的正是协和广场上两方对峙的景象。 “和平谈判”显然没有进展,示威人员八风不动地杵在原地,任凭谈判人员磨破了嘴皮,一脸的油盐不进,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想想也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是能胁迫到他们的? “这回可麻烦了……”韦尔斯丁喃喃地说,“人家设了个死局,是想玩釜底抽薪啊,老大,你打算怎么破这个局?” 云十三虽然是递补入幽云十六的,这些年也隐隐听说了,女皇的背景很不简单。 除了那仅被法律承认,其他人谁也没放在心上的“博尔吉亚”四个字,七十多年前,女皇能在短短两三年间聚集起一支战力强劲的军队,以一己之力单挑各国政府联军的,也多亏了她手里的这张底牌。 这么一想,确实顺理成章:女皇武力值爆表,军部近百号将军,各个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的骁勇之辈,却唯有一个荆玥上将堪与其正面对抗;手握招风战甲,火力不下于一座移动要塞,当年伊国武装经营多年的辛贾重镇,叙国正规军包抄堵截了半个多世纪都啃不下的硬骨头,就因为误伤了帝国情报人员,她索性连夜越过土耳其海峡,说削就削去一层地表,如今别说住人,连蛇虫蜥蜴都跑了个干净。 更重要的是,她头脑精明伏笔深远:加冕伊始隐忍不发,韬晦十余年后秉雷霆之势发难,从处置哈布斯堡家族、夺回国会主动权,到试水民选执政官、推动民主进程,一连串布置严丝合缝,若非水到渠成之日不能窥出端倪。就算此番要塞遇刺事出突然,她也能借势定计,摸清中东底细的同时,眼睛亦牢牢盯着帝都,就看谁先耐不住性子,成了第一条被引出洞的长虫。 ——爹生娘养的一般女儿家,特么的可能强悍到这地步? 用脚趾头想想都能发现不对! 可如果她背后有高人指点,文韬武略一一讲授,眼界手段细细教导,临了又把手底交织成网的暗桩势力交托大半,那就说得通了。 否则,一介女子能在花信之年悄无声息地聚起一支钢铁之师,搅得七大陆天翻地覆陆沉海枯? 张啸曾听墨鸢提起过一次,女皇的师门是“云梦阁”,可他并不知道“云梦”二字的来历。 所谓“云梦”,只是门派的发源地,早在数千年前,这一脉的传人就在史书中留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记载。 而数千年后,受到科技与工业革命的冲击,这股力量托形云梦阁隐于世间,太平时匿迹不显,只在山雨将起时才重现江湖,力挽狂澜。 不过,只怕当年创建云梦阁的前辈先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数代之后,云梦阁这一辈的执掌者破天荒地收了一位女弟子,而这个熊孩子更完爆无数男性先辈,给本门的“校友录”添了一道御笔朱批。 这可真是创派以来头一遭,刷新了本门下限。 话说回来,以纵横一脉相承的尿性,就算那位先辈泉下有知,大概也不会太愕然,充其量拈着胡须哼哼唧唧地感慨一番“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云云。 此时此刻,全帝国直播的电视画面上,这位能让先人们“老怀甚慰”的“后生晚辈”已经到了帝都广场,悬浮专座在空中兜了半个圈,徐徐停落在广场边缘。 实枪荷弹的警卫人员立刻迎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分钟后,车门打开,先从副驾位上走出一男一女。片刻后,主车厢里下来一位女性,穿一身黑沉沉的套装,黑发黑眸,显得一张脸越发白如冰雕。 她没有戴冠,只在发顶绾了枚赤金花丝蔷薇环,太阳底下黄澄澄的,简直像光学招牌一样显眼。 紧接着,女皇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进入警戒线,缓步走向示威人员,距离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停了下来。 麻木的人群终于有了动静,原本或坐或立,此刻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表情如临大敌。 女皇的目光从一张张或老或少的脸上掠过,徐徐开口:“你们不是要求面见朕吗?如今朕就站在这儿,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她音量不高,语气也很柔和,却像是有一阵风飘过,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抵示威人群耳中。 他们立刻发现,自己要求面见女皇似乎是一个错误。 帝国至尊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路杀上御座的,生死擦肩了不知多少回,就算这些年坐镇凡尔赛,鲜少亲临前线,身上那股硝烟味却并未消散,反而随着日积月累越发厚重的不可撼动。 当她用深黑色的眼睛专注打量一个人时,一股杀人多年的戾气裂体而过,被她盯住的人后心没来由一凉,豆大的汗珠沿着脊梁骨滑落腰间。 能不打哆嗦地站直溜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开口说话。 与此同时,跟在她身后的新闻官和帝都护卫军也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这些示威“民众”中藏了心机叵测之徒,倘若伺机发难,甚至逮着空子行刺女皇,那就麻烦了。 事实上,刚收到广场中心有示威人员蹲点的消息时,张啸的第一反应和护卫军统领如出一辙:取消今早的新闻发布会,或者改换地点,反正坚决不能让帝国至尊亲临是非之地。 一切以最高领导人的人身安全为优先考虑,这大概是无论哪个政权,在处理类似情况的惯常思维。 可偏偏,他们这位老大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线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