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西伯利亚行省和联邦首府的恩怨,这还得追溯到七十年前的三战。” 首相办公厅中,统帅长青洛注视着三维沙盘上显示出的西伯利亚驻军南下路线,叹了口气:“当年女皇陛下为解决腹背之患,利用俄罗斯和岛国的旧年恩怨,挑拨两边内讧,东亚大陆失了这片东海之上的屏障,一度落入帝国军之手。” “虽说后来联邦统帅力挽狂澜,率军收服失地,可联邦建国后,议会一直记着战争时的这笔账,对这两大行省也诸多打压。若非这两地战略位置重要,尤其是西伯利亚地区,面积广袤、国民又彪悍,前联邦时代连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利坚都敢杠上,恐怕连单设行省都捞不着。” 青洛元帅三言两语解释了联邦后院起火的原因,张啸点点头,且不管听懂没听懂,先一股脑记了下来,等回去再慢慢消化。 “可是……既然您说西伯利亚行省和联邦首府一直不对付,那他怎么会收容前联邦议长?”他努力从统帅长的说明中找出自相矛盾之处:“从联邦建国后,议会大权可一直抓在费迪南·美第奇的手里,他不应该恨不得把这人大卸八块才对?” 统帅长没答话,为他释疑的是帝国首相青羽。 “政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就算是乌眼鸡似的死对头,只要利益达成一致,哪怕有杀父夺妻之恨,也不耽误坐下来握手言和。” 青羽冷笑一声:“西伯利亚行省驻军司令谢尔盖,从联邦建国起就备受首都压制,偏生这几年还算消停,没什么战事让他发挥,不让然也能捞着个累功晋升。至于费迪南·美第奇……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首都是军部说了算,那帮人早就恨不得活撕了他,要不是顾忌着他在联邦高层的影响力,还有美第奇家族经营那么多年的势力,哪容得他蹦跶那么多年!” 张啸恍然大悟。 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挡不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凡联邦军部铁了心和美第奇过不去,今天斩一条臂膀、明日断一根触手,天长日久,就算是百年老树也能连根铲除,何况区区一个费迪南·美第奇。 而这位前任议长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与其留在联邦首府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倒不如釜底抽薪,彻底搅乱池水,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 至于他联合西伯利亚驻军叛乱,会给本就风雨飘摇的联邦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又会把多少生民黔首卷入战火,那就不在美第奇家主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都说白骨千里露荒野,可那遍地的骸骨又不是长在世阀贵胄身上,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想明白了这一层,帝国新闻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真是……见过没下限的,没见过这么没下限的。 “不管怎么样,联邦这回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四面楚歌,我倒要看看凌昊天有什么能耐破这一局。”首相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例会总结,拂袖而起:“通知暗桩,盯紧了东边,中东和联邦怎么掐架我不管,可决不能让火烧到帝国的地界上。” 代掌军情司的帝国中校狄梦卿点头应了,想了想,她似乎打算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喉头微微一动,又给咽了回去。 青羽没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反而是青洛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两眼。 只听首相问道:“你今天去看过陛下了吗?她情况怎么样?” 张啸先是一愣,继而发现首相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连忙答道:“去看了,各项数据还算稳定,只是人一直没醒。御医说,是之前遭遇自杀式袭击时颅脑受到震荡,还没好利索,又在中东遭受二次损伤,如今伤上加伤,他也没法肯定陛下什么时候能醒。” 青羽和青洛互相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遮掩不住的担忧。 首相心里窝着一团火,恨不能把自己连着中东一起烧成渣,却没法和人诉说半分,憋屈劲别提了。他盯着张啸,只觉得这小子那张无知无觉的脸天真的近乎可耻,连多看一秒都忍受不能,于是眼不见为净地扭开脸,不耐地挥挥手,示意这帮人“无本退朝”。 一行人鱼贯而出,青洛故意落后几步,眼看和前面几人拉开距离,才压低声音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紧跟在他身侧半步的狄梦卿微微垂首,语不传六耳:“……俾斯麦·瓦尔德施泰不见了。” 青洛倏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昨晚,不,确切说是今早凌晨,大概在午夜到凌晨一点时,有人闯入了军情司监控室,打晕了执勤人员。紧接着,闯入者切断了电源,虽然当时立刻启动了备用电源,可中间还是耽搁了五分钟。” 就是这短短的五分钟,原本关押在军情司中的犯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洛的眉头打成了死结。 他立马明白了狄梦卿方才为何欲言又止,自打女皇伤重昏迷,首相憋了满肚子火气,就差化身喷火暴龙,要是这时再爆出在押人犯越狱的消息,相关负责人绝不只是吃挂落这么简单了。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统帅长咬牙切齿,“连一个人犯都看不住,都没长眼睛吗!” 狄梦卿一个字也不敢反驳,低头乖乖听训。 青洛吸了口气,勉强控制住情绪:“发下通缉令了吗?” “已经传令各地军情司暗桩,务必严加搜查俾斯麦的下落,只是我怀疑这并非单纯的逃狱事件,闯入者不仅能定位精准地摸到监控室和电路室,还选中了一个巧到不能再巧的时机——因为云烨少将被关禁闭,我仓促接手军情司,很多安排未能尽善尽美,才被人钻了空子。” 统帅长差点气笑了:“你这是在推卸责任吗?” 狄梦卿低头含胸,不敢吭声了。 青洛低头捏了捏鼻架,把急欲喷出的火气压了压:“你是说,军情司里有‘内鬼’?” “我无法肯定,”狄梦卿说,“就算军情司没有问题,策划这起劫狱事件的人也必定对我们内部了如指掌,才能算准每一个环节,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青洛狠狠闭了下眼,脑子里像被塞进去一个蜂窝,耳畔一阵嗡鸣。从女皇遇刺到现在,这桩桩件件就像埋在地下的引线,看似各不相干,却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交汇到一处,一个火星丢上去,险些把凡尔赛炸翻了天。 “先封锁消息吧,”良久,他开了口,“传令各行省,追查俾斯麦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还有军情司,从内到外彻底整饬一番,务必把内鬼揪出来。” 狄梦卿一一应了。 “至于首相那边,稍后我去和他说。”统帅长揉了揉额角,“你也不用太担心,眼下云烨少将被关禁闭,军情司群龙无首,你尽快收拾起这个烂摊子,最重要的是,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狄梦卿心头悬了一早上的石头砰一下落了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敬了个军礼:“是,元帅!” 此时青洛恰好走到长廊拐角处,突然驻足回顾,落地窗外是贯穿后花园的十字运河,夹岸是苍翠欲滴的密林,右手一带的高坡上便是女皇寝殿所在的大特里亚侬宫。 统帅长盯着那隐在茂林之后的别宫望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径自转过拐角。 看似平静的帝都城,水面下搅动起惊涛骇浪,与此同时,波罗的海沿岸的圣彼得堡,阴霾数日的天空终于云开雾散,阳光从浓云后露出脸,怯怯拨走了叶卡捷琳娜宫屋顶上笼罩的阴影。 红衣女人坐在落地窗前,无数战报从她的个人终端上流过,她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随手撂到一边。 在恨不能把人包成黑煤球的中东武装里,这女人打扮得算是很时髦了,她穿一袭绛红长衫,裁剪几乎紧贴着腰线,两只手就能合围过腰身。脖颈至锁骨肌肤暴露在外,白得近乎耀眼。 按说她这身妆容打扮犯了教派大忌,一早就该拉到大街上斩首示众,可整座叶卡捷琳娜宫中匆匆而过的武装分子们非但没这么做,反而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连正眼也不敢瞧一下。 “你说,如果死守乌兰要塞的联邦军们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军神站在中东这一边,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女人单手托腮,随手撩开垂落额前的发丝,“可不要激动到当场丢盔卸甲才好。” 她抬起眼——落地窗外阳光正好,这间精致的绿柱厅大半被包裹在席卷而入的光线中,但也有阳光照不到的死角。最里的拐角处,叛逃的费迪南·美第奇坐在一把椅子上,逼仄的空间施展不开他联邦前任元首及豪门家主的派头,双手只能委委屈屈地搭在膝上,像一个畏畏缩缩的囚犯。 他没接话茬,只是死死盯着那女人暴露在光线中的手,那双手的手形很美,十指修长,指尖纤细,却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手背上攀爬着银色藤蔓,妖娆地打着卷儿,乍眼看去似乎戴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赤红手套。 但那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人手,而且费迪南曾亲眼见过这双美如兰花的手是怎么像掐断花枝一样,把武装分子粗壮的脖子给掰折了,那一刻他脑中闪现过无数关于魔女降世的传闻,别人还没怎么着,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了下,想离那双手越远越好。 “八月二十号,真是个吉庆的好日子,一边是失踪七年的联邦元帅重现天日,另一边是您的爱女和乘龙快婿喜结良缘,啧啧,这用古华夏的俗语该怎么说?双喜临门?” 一直没开过口的费迪南终于瓮声瓮气地说:“别跟我提这个不孝女,我也没什么女婿。” 红衣女人瞥了他一眼,丰艳饱满的唇角微微一挑。 “要是我没记错,当年是您先看上人家那个有东方血统的母亲,明知人家有未婚夫,还坑蒙拐骗地勾搭到手。娶回来每两年,那女人因为长年心情抑郁,加上刚生下女儿,产后抑郁症严重,不久就有些精神失常,您倒好,索性找了一间偏僻的乡间别墅把她送过去,从此不闻不问,连她因病去世都是两个月后才知道。” 这女人每说一句话,费迪南德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已经难看的要挤出水来。 “还有您女儿,都说您对她宠爱有加,视其为掌上明珠,外面人都是怎么称呼她的?美第奇公主?”女人轻掩住口,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故事,轻轻笑出了声,“什么公主,不过是一颗价值贵重些的棋子,当初您为了巩固美第奇的势力,不是还想用她和伯纳德那老东西联姻?既然您都没拿她当女儿看,就别硬派个‘不孝’的罪名安在她头上了。” 费迪南咬紧牙,每个字都像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别扯这些没用的,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八月二十号,叶卡捷琳娜宫会举行新闻发布会,到时全球——联邦、中东,还有帝国,但凡脉冲信号能到达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看到联邦殷文元帅回归后的第一次亮相,以及他亲口说出,与中东达成结盟的事实。” 红衣女人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窗前,抱着手臂往窗户上一靠:“能再见到三军统帅,相信驻守乌兰要塞的联邦军们也会倍感激动的。” 费迪南捏紧了拳头:“可那只是个复制体,并不是殷文本人,联邦军没那么傻。再说,首府还有一个凌昊天,他也不是好相与的,要是被他逮到机会反咬一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红衣女人头也不回地抬起手,两根纤纤玉指上下一碰,做了个捏合的动作,曾经的联邦议长顿时脸色紫涨,喉中咯咯作响,活像一只被捏住颈子的鸭子,愣是说不出囫囵话来。 “这是我们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女人轻言细语,“凌昊天确实是个能人……可那又怎么样?” “如果是猛虎,就拔除它的獠牙;是苍鹰,就斩断它的翅膀——没了算无遗漏的脑子,联邦议长?呵,也不过是个结实点的花瓶而已。” 许多年以后,史学家们戴着放大镜逐字逐句打量地球历七十年时,会发现八月二十号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在这一天,史上最年轻的联邦议长宣布订婚,而他未婚妻的父亲,联邦前任议长刚于三个月前叛逃至西伯利亚行省。 同样是这一天,销声匿迹七年之久的联邦三军统帅殷文站在镜头前,向整个地球宣告了他的回归。 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线,在这一刻交汇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