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撬窗,阮恬翻进屋内。这三年里他被管家带着到处漂泊,接触许多形形色色不能见光的人物,习得些诸如撬门溜锁的东西不足为奇。 人人都知陆府外部戒备森严,外人难以进入,但却不知,陆府却因而放松了内部警惕。 他已进了里屋,适应黑暗环境的双眼可以模糊看清屋内陈设。 陆格是个自诩儒雅的人,对自己外在形象更是在意异常。单是里屋就有三面极大的长形铜镜,阮恬估摸着,这样的大小甚至可以照出人的全身。 现因阮恬撬了窗子,透了夜光,铜镜上闪烁着暗暗的光。 虽然屋内充满迷香,陆格断然不会惊醒,阮恬还是极小心地从门帘下匍匐经过。 那个他朝思暮想恨得咬牙切齿的陆格现今就在那里安稳地躺着。平日里那双极具威慑力的眼睛,此刻沉沉地闭着,眉毛舒展,头发散落,全然没有作为大官的威严,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安详的老头。 阮恬不是没有见过这个老头,那时陆格也曾和爹把酒言欢,诗词助兴,可谁知,竟会在背后玩弄那样的权计。即使是阮府只剩阮恬一人,陆格也没有罢休,阮恬曾远远看过,那有自己画像的、贴满全城的逮捕令。 那时候,是管家握住了阮恬的手,带他离开,给了他力量。 巨大的铜镜映出阮恬的身影,他的余光不可避免地看到镜中的自己,一瞬间竟弄得他有些心绪不稳。 他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今日的场景早已在他脑海中预演了千百遍,不应该有什么差错。可不知为何,他只感到一阵眩晕和无力,仿佛身边的一切正在微微颤动。 “是时候了。”阮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成败在此一举,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今日一刺,浪荡天涯! 锋利的短刀举起又落下,正要划破陆格里衣,谁也没料到——这一瞬,一股巨大的震颤袭来,那本来直直下落的短刀陡然转了方向,堪堪从陆格肌肤表面划过。 阮恬没防备,被这震颤力量摔出去,跌在铜镜上。木架上安放的瓷瓶掉落下来,在阮恬右手臂上碎裂,屋内登时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遮鼻的布条散落到不知何处,急促的呼吸让阮恬这一瞬就吸入不少迷香。 他还想挣扎着站起来,迷香却弄得他昏昏沉沉。特意配置的强效迷香,没想到却误了自己。 震颤还在继续,房子里的一切陈设不断跌落,发出巨大的声响。阮恬无力地靠在倾斜的铜镜上,几乎要握不住短刀。陆格也从卧床上跌落,像一个臃肿沙包,但迷香让他继续保持着沉睡的状态。 屋外噪杂起来,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阮恬侧耳倾听,听到诸如“地动”“逃跑”的言语。 “竟然是地动。”阮恬苦笑。三年的辛劳,谁知竟然败给了一场地动。 难道他杀陆格是场错误吗? 难道上天并无好生之德? 难道上天竟眼看着让恶人逍遥善人绝望? 难道所谓的正义只是虚幻的妄想? 各种想法涌入脑海,阮恬脑袋在飞速运转,身体却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感受自己变得越来越无力。 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他知道,外面的人离这里更近了。 马上,就会有仆役发现陆老爷屋内没有动静的异常。下一刻,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发现这一切。 他不可能等到迷香劲儿过去再逃离。管家再等不到他的少爷,阮恬也等不到下一次刺杀的机会,从此,再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凭空破落的阮府。 他已经三年没有落泪,此时,却有什么咸湿的液体湿润了阮恬的嘴唇,那是混合了三年的忍辱负重、血泪、拼命的眼泪,可阮恬已经渐渐无法感知。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短刀掷向陆格,努力摆出最无畏的微笑。 没听到短刀落地的声响。朦胧中,阮恬看到门被破开,惊讶的小厮们闯了进来,浓稠的黑夜被火把的光亮破开,让他产生身后铜镜都暖和起来的错觉。 世界终于归于黑暗,不知黄泉下与爹爹相见又是何种场面呢,连累管家三年的躲躲藏藏,也便,无以回报了。 他努力想象着自己躺在柔软的卧床正在醒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他还是阮府的少爷,爹还是那个吟诗作对的君子,妹妹还在身边蹦蹦跳跳。 世界暗下去了。 宣统二年腊月,如州城正慢悠悠进入过年的状态。 如州是个不大不小的小城,城中自来便是缓慢的节奏,有人戏称“蠕州”。 传说中的动荡纷争还未真正踏上这片内陆沃土,起义请愿种种不过是从远方偶尔吹来的风。小城中的人还过着平常的生活,也愚钝,也自得。 黎澈正陪着娘娘为过年的吉服绣上最后一点花纹。她正处在幼学之年,婴儿肥刚刚褪去,皮肤倒还似婴儿般水嫩。 如州城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地方,这里的水质养人,黎澈真真长得也像那水一样清灵:生得两弯依依灵动水湾眉,低眉不语自惹人怜;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怯怯四顾伶俐初显;桃腮带笑,不笑仍喜,虽不能倾国倾城乱芳华,却自是小家碧玉俏丽人。来人都爱赞一句乖娃娃,倒是还真应了她的“澈”字。 生逢乱世,黎澈的爹娘却巴不得自家女儿的长相平庸,能健康成长便是极好,故平日里大家便都只唤作糖妞,取个甜蜜的兆头。 时辰还早,霖哥哥在学堂尚未归家,爹爹在自家客栈里忙活着,照应着来来往往的客商吃饭打尖。 如州历来是天南地北的商贩运送货物的转口处,来往客商繁多,但经济并不发达。这是因为东西南北运来的各色货物,只在此转口,并不停留。小城也只是比旁的多了些客栈浴堂,供客贩打尖住店沐浴休息尔尔。 父亲黎轩近来总带些忧愁之色。听闻二百里外的那几个城闹了饥荒,今年雨水来的太迟,偏等农民们去收勉强结出的一点点粮食时天降暴雨,这雨来的又急又猛,等它停了,仅剩的一点粮食也全烂在地里,一旱一涝,真真是颗粒无收,连种子都没能留下。 老天爷不赏饭吃,靠天吃饭的农民就得流离失所,大批流民为生存涌进其他城镇,虽叫人同情,但社会也显然更动荡了些。 黎轩已专意叮嘱妻张煖好生照看着糖妞,不许她到处乱跑,恐被人掳走。糖妞是个活泼的性格,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还不懂得其中缘由。 这几天恹恹地闷在家里,糖妞无聊的紧,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 她昨日里又做了噩梦,醒来已是浑身冷汗,却记不起梦的内容。只平白觉得今夜的天色太过沉重,混合着月的光,像是有无数黑纱在隐秘地舞动。张妈担忧得很,一大早就去集市买菜,想给小姐熬鸡汤补补身体。糖妞倒是习惯了自己这样,并不在意,只撒娇让张妈买糖回来。 糖妞透着窗户往外乱瞧解闷儿。院后面是自家的一片空地,偶尔种些瓜果蔬菜,也并未圈起,是个鲜有人至的地方。她在那里专门种了几朵花,已是腊月了,花儿早已凋零,糖妞爱怜地用眼神隔空安慰花儿,试图用眼神给予花儿力量。 “小花花,不要怕,明年还会开花花。” 糖妞自得其乐地编着顺口溜,瞧着自己的花。花的旁边仿佛有什么黑黑的一大团东西,糖妞疑惑地盯着。 “娘,有黑黑大大的东西掉在咱家地里了。” 张氏正忙着绣花,并未留神,只敷衍道:“糖妞乖,待你哥哥下学让他去察看。”。 糖妞瘪瘪嘴,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团东西,放空自己。 那黑黑的一大团正随着风轻轻颤动着。糖妞无聊的紧,娘又只顾着绣衣,她借口上茅厕溜出屋子,打算亲自瞧瞧那东西。张氏并未起疑,只是叮嘱糖妞小心风凉,记得披衣。 轻手轻脚的出了后门,糖妞拐到空地旁。她本以为是个包袱之类,凑近了却吃惊的发现那黑布包裹的东西竟比之前远远瞧着更大了两三倍,一时间又犹豫起来。 夕阳西下,风渐渐大起,糖妞踌躇之际,一股风吹乱黑布,那黑布下竟露出一只人手来! “娘,娘,人!是人!有人!”被耐心呵护的小姐何曾见过这种事。糖妞惊得跌在地上,一时间礼仪矜持皆抛到脑后,恐惧地大喊起来。她脑子乱乱的,像是有什么被遗忘的事情要冲出脑海。 想起爹爹曾提起的流民之事,她改了口,张皇失措地喊:“娘,有饥民饿晕过去了!” 这是宣统二年的腊月,如州的黎家发现了一个昏迷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在这里努力地生活,日子还算平静温柔。谁都不曾料到,在不可触摸的某个空间里,斗转星移,什么东西在扭曲往复,那个叫做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时空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