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该感受到什么? 幸福?喜悦?还是其他更加丰富的感觉呢? 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见到老师那一刻,好像是长久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发泄点,她看着他只是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比起几年前,老师似乎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瘦了些许,头发长长了,凌乱了不少。 在久坂眼里,他什么都没有变。一如当初般的温柔笑意,眼神中满是鼓励与信任。 “我……终于,终于找到您了。”久坂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不要哭了,久坂。”松阳揉揉久坂柔软的短发,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告诉我,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那都不重要,不重要了。”久坂拼命摇头,“你还在,真的就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努力都是值得的。 不管付出了什么现在她都得到了回报,这就够了。 “久坂。” 松阳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始终含着笑意了,他嗓音低低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尖刀,快而准地戳入了久坂的心脏。 “已经够了,不要再救我了。” “谢谢你们,但真的……已经够了。” ——你们不必再救我了。 这种感觉,真真是在烙铁般的心脏浸入冰水,却连雾气都没有冒出来,乍看去一片平静。 水底有暗流涌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说出这话的是你啊?” 是谁都可以,她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忍受污蔑。她什么都可以忍受。 可是她接受不了这句话,偏偏还是老师口里说出的。 “久坂……” “不要道歉!” 久坂以手掩面,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你没有必要道歉,自说自话来救你的人是我们。不是你逼迫我们而来的。” 不要道歉,不要承认自己的错误。 快点改口吧,只有她听见的话语,其他同学是不会听得见的。 所以,快点改口吧。 “老师,你真的不能这样。” 唯独你不能这么说。 “以前师塾有十九个同学,四个女生,十五个男生。” “你走后,我们有八个人参与了战争。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五个人。” “我的同学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 “年纪最小的阿国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他还在村子里,之前收到他的信说,等他长大也要一起来救老师。” “他的姐姐雅子,雅子她现在是医疗队的一把手,虽然总是对人说重话,但是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心软。” “阿助,和也,纪田已经不在了,他们是被流弹击中的,也有很久了。” 还有很多很多人。 “高杉他疯了一样地想救回你,他虽然看着比以前更难搞了些,可是他倒是比以前温柔了,他一直在想着你。” “假发,那家伙也是一样的。” “银时他……” ——我们都是一样的。 “所以老师,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这话至少不能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松阳的眼神越过久坂,遥遥地望着远方,眼神中映着烛火,阴晴不定。 “你不能理解的,久坂。” “不要再在我身上花功夫了,生命中不会只有唯一的。” “我已经成年了,老师。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其实师父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了,他甚至比你还重要。可是我救不了他,我不能阻止一个人必然的死亡。” “那我只是要阻止不必然的死亡降临到,同样很重要的您身上。” 她摇摇头,“生命是不可能只有唯一的,你不是唯一重要的。可是你对于我们任何人的意义却超越了我们的生命。” “人是生来脆弱的动物,人却也是生来坚强的动物。人是复杂的。” 久坂话音落下,却是长久的寂静。 “我活不久了。”半晌,松阳才开口。 ——大脑一片空白,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所以,不要再在我身上花功夫了。” ……他说了什么?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什么叫做,你活不长了。”久坂声音有些干涩。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对吗?”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松阳没有回答她,她心下了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此情此景,她绝望地想哭,眼睛却干涩了,没有眼泪流下。 “还有多久?” 有些记忆突然苏醒了,从心底不知道哪个角落突然发芽,钻出了尖尖角。 那是那年的深秋,当时她回到师父那里,遇到了还是虚的老师问师父。 “你还有多久时间?” “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何等相似,何等讽刺。 “老师,你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老师只是摇摇头,“但我知道的是,我已时日无多了。” 久坂靠着老师肩上无声地哭泣,松阳拍拍她的背,有些无奈的说,“好了,不要哭了。” “谁都有死的时候,不是吗?” 久坂只是摇头。 “至少不是在这里,不能在这里。你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回来吧,老师。” “我不能够回去。”他摇摇头。 “我所希望的是你们可以好好的,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就像你当初对胧一样吗?”久坂轻声说,“我真没有想到他还活着。” “……是我对不起他。” “不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老师。” “对不起他的人,同样有我。”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能够做什么吗? 对着对方道歉吗,都现在了,道歉又有什么用。 什么都是无用功了。 “见他还活着,我很开心,我也很难过。” “我不敢问他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 久坂突然有了疑惑,老师看起来并不像是患了病的样子,更不要说命不久矣。 “到底是什么病?”她低声问。 “不是病。” “杀死我的,不是什么病。” ——“是恶鬼。” ——是【我】。 那是他,又不是他。 阖上双目,他所能见到的不仅仅只有黑暗。 还有很多个【他】。 吉田松阳只是【他】之一,也只会是之一。 他会被【自我】杀死。 这是注定了的命运。 “恶鬼又是什么,老师。” “……那是我所不能战胜的东西。” “是什么?” “——我。” ——你? 什么意思?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不能战胜的恶鬼,正是我自己。” 关于恶鬼的记忆,她能够想起来的…… 是她最早在师父那里遇到的虚吗? “不是他,”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松阳轻轻摇摇头,“是另一个更加强大的我。” “我不能斩杀他,但是我相信,他是会被杀死的。” 所以他一直在培养那些有着反抗精神的灵魂。 野草是不会被火焰烧尽的,它们只会在烈火褪去,在灰烬中重生。 每一个灵魂皆是如此。 “不必救我,这是没有必要的。你们得保护好自己,再除去恶鬼。” “那就是对我最好的拯救方法。” 时间到了,守在远处的奈落缓步向前,准备打开牢房。 “你说的不对。” 越走越近。 “放弃杀人是在拯救自己。” 掏出钥匙。 “教书育人是在拯救自己。” 锁被啪哒地一声打开了。 “一直都是你在拯救你自己啊,老师。” 坐在地上的久坂被人反扭着手臂押走,她朝站起来的老师摇摇头。 “胧是不会伤害我的。”她安慰道。 她当然不能告诉老师她是以什么代价换来了这次见面。 被带出那狱门后,久坂隔着栏杆看着里面的老师,神情恍然。 在锁再一次落上时,她突然开始挣扎,开始拼了命地想往老师那里跑。 “老师!你不能放弃啊!” “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我们都在!” 她努力地挣扎着,以获取最大限度的时间。 “你不能——!” 她的所有动作很快被制服了,两个人讲她拖走,她依旧努力地在拿脚蹬地。 “能够拯救自己的,永远都只有自己啊!” 那是她对松阳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整个牢狱里,满是她的尖叫破音的回声。 很久很久。她的声音才消散了。 松阳抬起头来,来路已经空空荡荡了,完全没有刚刚来过人的迹象。 他又看向墙壁,那上面用石头刻满了字句,那是他教导骸时留下的。 刚开始他还会暗暗嘲笑自己,总没有忘记自己教导他人的意愿了。 现在他笑不出来。 拯救自己……吗? 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呼吸几口,他低声地对自己说。 “在吗?” “我想与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