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是那么大。 黑暗当中,他们四下都是一片茫茫,可以望见的只有近处交错盘旋的枝丫,鸦来得时候手中提的灯倒还是亮着,只是这微弱的光,到底是不禁用。 胧大致地辨明了一下方向,就驮着鸦往某一处走去。 本来是很冷的天,刚刚鸦出来的急,身上原本用以御寒的外衣被她遗落在了那个村庄里,身上也就单薄的很,她天生畏寒,现在正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似乎是感受到背上异样的振动,偏头问她:“冷?” 她牙齿颤栗着回答,“是,麻烦你快点。我受不了了。” 胧没有作答,他将鸦往上颠了一颠,加快步伐继续行走。过了一会,他再没听到身后的人的反应,她的呼吸不再像先前那般颤抖,渐渐转而平静。 “鸦?” “……困。别说了,让我睡一会。” “别睡,不能睡。” “你很吵啊。”她声音已经微弱了下去,“你的背好像挺暖和的。” 他有宽阔的背部,她伏在上面是恰恰好,脖颈与肩膀之间的凹陷,正好能让她用头依偎着,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在上面歇息一会。 风雪里,他很有力气,可以背着她行走。平时,他始终没什么表情,他总是喜欢面无表情地高谈阔论,虽然自己总是不屑,说起来,他也算的上温柔,也非常可靠,虽然他并不善良,更称不上是个好人。 没有人规定过,温柔的人,是一定要善良的。 似乎她是很懂她的,鸦想。但是似乎,她并不了解他。她可以揣测出对方大部分时间的想法,虽然总是不能够理解。 鸦认识胧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些时间内,许多东西已经改变了,他们也都改变了,但是他们仍旧处在彼此身侧。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若是没有他总觉得不适应,就算是当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做出妥协,而不能够下定决心决裂。 说到底。 ——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啊。 …… 这次醒来的时候,和之前那次又是不同。她能感觉自己身上包裹着厚重的衣物,能听见远处风雪的咆哮,也能听见近处火焰的劈啪作响。 可是她看不见了。眼睛上似乎被人缚住了什么,一片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下意识地就用手去推那布条,手刚刚伸出一般,就被人拉住了。 “胧?”她试探性的发问。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突然就心安了不少,她偏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雪盲。” 雪盲,一种炎症,多发于长时间凝视雪原,被反射的光所伤,症状多为流泪,眨眼,目中刺痛。 “那我会瞎吗?” “那还远不至于,我已经敷了药了,你好好静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她低低噢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胧开口,“我们要在这里至少待到明天,我已经派了乌鸦去最近的阵地,他们会很快就来的。” “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动,也不像是快乐,也没有什么悲哀。 于是他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 她在走神,其实她什么都没想。 “我在想,我想问问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把你带回来的时候。” “你倒不如那时候就杀了我,别把我带回来,做什么要杀了我,又给我老师的血。” 作答前,他眼前突然浮现了当时的场景。 鸦的胸口被他捅了一刀,鲜血淋漓,哪怕拿了绷带做了紧急处理,鲜血仍旧是不断向外淌,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失血过多时,人是会觉得很冷的。 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明明已经陷入昏迷的人,凭着本能不断往他怀里缩,原本因为疼痛皱起的眉头也慢慢舒缓。 ……刚刚下手太重了。 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或者说梦呓,轻的几乎不能被捕捉的话语。 “师父……老师……” “什么?”听不太清,他于是再问了一次。 “我……想活着,对不起,我不想死。” 那明明是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在他耳中,犹如重鸣。 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特质的器皿,乍一看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瓶,实际上却要坚固的多。 里面装着的暗红色液体,像仍是滚烫的一般,正在不断沸腾。 这就是她所探求的真相。 “老师的血,是不能够使死物起死回生的。所以……” “你当时重伤了,而当时要救活你只能这样,别无他法。”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救我呢?为什么要让我一直活着呢。”她叹了一口气。 “想活下来的,一直都是你啊。” “是吗。”她相当低地回了一声,“那我真是太没意思了。” 火依旧是在噼啪作响,摇曳着,拉长着,跳跃的。在山洞中映出极为可怖的影子。 “……我也是如此,一度想要活下去的,不论如何。” 再黑暗他也无所谓,他所要做的只是守护那束光,为此付出什么他都无所谓。 “唉,胧……” ——你后悔过吗。 ——他不知道。 他想他是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可是每次他做出了完全背离自己最初想法的决策时,他的心脏都无法抑制的疼痛。 那或许就是一种惩罚,他总是这么想。 他并不无辜,他是有罪的。 所以他至少也要拉一个人成为共犯,她可以双手干净,什么阴谋都没有。她需要做得只是站在那里,仅仅以存在提醒着自己该做些什么。 无论再怎么样,他都无路可退了。 “……你很迷茫啊。”她的话语总是一针见血,“当年可是你口口声声地告诉我说,虚也是老师的。”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 “如果你真的坚持这一点,你就不会像我这样了。” 像我这样——迷茫,矛盾。 ——既软弱又自私。 “你不该这样的……既然你非要引导我走上某条路,你不能迷茫到连指路都吝啬。” “把你的手给我。” 胧依言将手递给了她。 她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的小臂,直接重重地咬了下去。 她完全没有放水,那一口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就咬了上去,末了,她嘴里也有了血腥味。 松开嘴时,胧的手臂上已经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鲜血直往外冒。 他并没有在意这个。 鸦的嘴上也沾着鲜血,微微张开嘴呼吸时,那漂亮的白色牙齿间呼出一缕缕白雾。 他蓦地想起来当时被鸦补回来的兔子,那种弱小,善良的生命,遇到人类时只会慌乱地逃窜。 那种生灵有着漂亮的唇瓣,湿濡濡的,舌头是很小的一片,粉色的,软软的。 鸦和兔子还是不一样的,她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强的,只是一遇到她在意的事情,她就容易变化。变得更强大,或者更弱小。 如果要比喻起来,或许就是像有着利爪的兔子。 他捧着她的脸,突然吻了下去。 大脑起初是一片空白,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软绵绵地向上推拒了两下,就放弃了所有的挣扎,搂住了他的肩与脖颈,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 ——唉。 她听见自己哀叹了一声,很快她也无暇顾及了。 洞外的风雪声,连成一片,遥远而模糊,近在咫尺的似乎只有他的喘息声。 于是她更紧地拥住了他。 做这种事情是疼痛的,感觉和她之前受伤所感受到的疼痛又不尽相同。 那是属于原始的快乐,那种粗暴,简单,不带任何怜惜的动作。 快乐,痛苦,潮湿,闷热。 先前的寒冷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肌肤之上的滚烫,有一团火在燃烧,从脚心一路向上,带着奇异的痒,挠的她心神不安。 她头脑发热,身上也出了汗。 鸦勾着他的脖颈,将他往下面按了按,仰起上半身,轻轻亲在他的嘴角。 就在此夜,把那些什么纠结无比的事情都抛到明天吧。 他们能够抓住的,只有此夜了。 至少此时此刻,都属于这个并不温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