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万里云影叠叠如峦，难得一个吴榙并不讨厌的好天气。　　　　白贤守在病床边，寸步不离。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床上那女孩儿的小脸，把对方的发梢在尾指间不断缠绕又任其溜走，像猫戏耍海滩上搁浅却生命力旺盛的小鱼，用毫无意义的游戏打发百无聊赖的空闲时光。　　　　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站在病床五步之外，“老板。”　　　　察觉到女孩脸上红润娇艳得过分，摸了摸女孩的额头，温度无碍。“处理好了？”　　　　既然那个男人那么喜欢研究基因学，自然没有比把他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基地做实验更适合他的归宿了。　　　　“实验活体被人截了。”　　　　“……”男人抚摸病床上那个病人头发的动作僵停下来。　　　　“我们查到它现在作为解剖标本被这个医院配额给研究部的医生了。”那人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为自己和同胞们谋最后一线生机，“是一个张姓的男性外聘医师。”　　　　脑中莫名飘过一个人名，白贤想自己知道昨日在病房门口无意间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是谁了。　　　　“查出来是谁半路横插一脚的吗？”张家没落已久，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不信就因为一个女人他们就舍得再次把自己的势力暴露在人前，毕竟五大家族里也不是人人都像边家种那么痴情。　　对方是借张家的势猖狂一时还是真正的张家人预备卷土重来，这决定了他下一步要与那个表面上谦谦君子与人为善的“故人”交友或是交恶。　　　　“那波人行事诡异，里面有反追踪方面的行家，我们跟丢了。”语气里有几分无可奈何和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懊恼。　　　　“听说李家嫡系最近有人来鑫城？”显然李家人很适合在鑫城的这段时间里给他当一次试金石。　　　　“李家大小姐李菡悦在金宵楼搞了一场文化交流晚会，时间是四天后。”世家大族了解当地要员的通用手段，倒也不足为奇，可这次入了老板的眼，晚宴怕是难得安稳了。　　　　“想办法把邀请函通过祁尧送到我手上。”甩掉粘人的尾巴向来是件让人厌烦的事。　　　　“明白。”老板的行踪，自然不能留着蛛丝马迹引来鼻子灵敏的猎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行踪暴露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会让他们这些追随者死无葬身之地。　　　　白贤看着那人投在地板上谦恭的身影，念在他们跟着自己一路忠心护主的份上，轻描淡写刻意忽视了手下这次的过错，“去吧，回去记得打点打点底下那几个沉不住气的，别因为这一次对方的试探就自乱阵脚。”　　　　“是”那人像是想到了被老板暗示的对象，转身的瞬间不由弯眉苦笑。　　门拉开又关上，他一如来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医院走廊。　　　　半个小时后，床上呼吸平稳的人像是睡够了，抖落睫毛上的困乏终于睁开眼——是白贤意料之内的满目欣喜。　　　　“白白。”她唤，是乳燕返巢的依赖，是口含蜜饯的温软，是枯木所逢甘霖，却又在看到白贤背后熟悉的白衣身影时急转为焦躁与慌张，“医生！”　　　　动作敏捷地撑起上半身，同时用右肘把床侧的人推离原来的位置，左手紧捏着被暴力扯下的输液针头直指那位不明情况的医师。　　　　白贤却坐在木椅上未动分毫，顽强地处于吴榙与医师之间，语气平缓地安慰自己戒备心十足的女朋友，“昨天那个人不是他，”　　　　吴榙的回忆正停留在自己被那个陌生男医师从颈后偷袭的片段，陷入昏迷的无力感让她本能地拒绝外界的一切信息，轻飘飘的一句安慰没起到丁点儿作用，被她无视的彻底。　　　　白贤无奈只能上前，尝试借以往对女孩的了解去安抚陷入意识错乱的女孩儿，不动声色地欲卸下对方手里的尖利物件儿。　　　　察觉到有人靠近，被本能引导的匡若毫不犹豫地把仅有的武器袭击带来威胁的对象。　　　　白贤动作迅速地躲了一下，胳膊却还是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口，趁吴榙被这突然地变故吸引注意力的空隙迅速出手夺下她手心里已粘上血色的东西，同时嘴里不忘温柔安慰，“若若乖，没事了。”　　　　刺猬慢慢露出自己柔软的腹部，砾石被磨平棱角，总有那么一个特殊的存在，为疯狂附上枷锁，改变顽石的锋利。被白贤手臂上的伤口刺激到的吴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默默地低头盯着白贤的伤口，一言不发，身侧的床单被抓出深深的褶皱。　　　　白贤不用看那那张被长发遮挡严实的脸也能猜到它此刻定是皱得厉害，女孩必然一副心疼至死，担忧自责至极的模样……却无法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他如此了解对方的情绪，无外乎那表情曾无数次因他而出现在那张纯洁无暇的脸上。那张脸……挂着冷若冰霜、纯洁无暇的脸，为了他曾展颜欢笑、皱眉苦恼、调皮勾唇。　　却也可惜，假的东西从来无法打动人心，就像橱窗里的布偶娃娃，任人们再喜欢也不会为之付诸自己同同类之间真挚的感情，那张脸的主人如何表现地痛不欲生，他的心湖也未生半分波澜。　　不过，白贤现在自然不会将这种毫不在意表现出来，借由自己对于这个基因人强大的影响力谋取既得利益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该具备的品质与素养。　　　　任那看起来严重实则只是破了表皮伤口不断流血，男孩颇有耐心地在自己这件唯一趁手的绝命武器面前扮演情深似海的男朋友形象，心里眼里满是女孩，“若若感觉怎么样？是做噩梦了么？”　　　　白贤的靠近让吴榙终于看清了他身后那个人的整张脸……一张完全陌生的女性脸庞，相同装扮下引起的记忆错乱瞬间泾渭分明。哦，那已经是她昏迷之前的事了。　　“没有。”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回忆起车祸当时犹如被死神扼住脖颈的窒息感，目光惊慌，想到如何呼唤都听不到回应的白贤，又看到对方如今被绷带包裹严实的额头，她急切地伸手去扒白贤头上的绷带查看伤口，看似动作粗鲁且不知分寸。　　　　当了半天背景板的女医师像是被按了启动按钮的电子机器人，这才终于有了动作，端着手里的医疗托盘一个健步冲上来，“小姐！你这……”，后面的话在白贤暗含警告的目光中渐渐消弭下去。　　　　吴榙被那声呵斥惊到，停下触到绷带后变得小心谨慎的动作，疑惑地看向这个突然间存在感极强的女医师。怎么了？　　对方没有用那种让她不舒服的眼神望着白贤，也没有像她常去的那家医院的女医师一样，浑身弥漫着怨气、嫉妒、不平等等错综复杂的情绪站在病患面前碍眼。她不是很讨厌这个陌生的同性，这时候自然在陌生人面前体现她身为汉阳陵园学生的修养，礼貌待人。　　　　“这位先生胳膊上的伤口急需包扎。”端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示意对方。　　　　吴榙放开自己对白贤的桎梏，让白贤坐在床侧，两人间拉开一定间距方便医师接下来的医护工作。　　　　“头上的伤……”盯着白贤头上那厚厚地缠了好几层的纱布,吴榙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她终究还是本能地对车祸中自己没有保护到男朋友的事情心有介怀。　　　　“二位虽然在这次车祸中幸免于难只是轻伤，不过最好还是多留院观察几天，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女医师恰到好处地打断她的话……熟练地像是在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剧本台词。　　　　吴榙果然不再问那伤口的具体情况如何了，乖乖顺着白贤左手的力道躺回被子里。　　　　白贤任女医师在自己的右臂伤口处随意摆弄，眼睛却时刻关注着女孩的小表情，还好，跟以往一样，不悦和着隐忍。“吃药吧！”拿起床头柜上的合成药剂，他语气坚决地提醒自家女朋友。　　他自然知道这突然地乖顺是因为什么，他生命安全的重量又一次战胜了吴榙对医院的排斥不安，在她内心深处占得上风，这时期内白贤提出的所有要求吴榙一般都会绝对服从。小姑娘天生敏感的性子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长端也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乐意用自己的方式变相讨饶。　　　　果然，吴榙接过药剂，毫无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把身体往床右侧挪了挪，拍了拍柔软的床铺，“你该休息了。”　　　　白贤自然不能像她一样随意忽视尽职尽责地白衣天使，他看了看已经被上过药的创口，制止对方要进行包扎的动作，礼貌而又疏离地道谢，“麻烦您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您自己？”女医师反问，“这怕是不行。”一个平常的人如何能单手完成对自己的包扎工作，不可能的。　　　　不难看出对方的怀疑，可介于这女医师也只是责任心作祟，白贤只能简单解释一句，“我没准备自己绑棉纱，用恢复药剂完全可以的。”　　　　女医师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却是看向被白贤挡住视线的吴榙，“您确定要用医学恢复药剂？”先前这人出众的长相和一举一动间头出的克制让她以为他们身份高贵，原来这堂而皇之一脸坦然住在VIP病房的两个人，是平民么？　　医学恢复药剂，短时间内虽然能帮助轻伤的创口迅速结痂，但恢复过程中的疼痛和折磨也不同于温和性药剂，这东西还有一定机率出现副作用，于不缺钱财和时间的贵族而言，纯物理疗法等待伤口自然愈合无疑是更为常见的选择。这也是女医师未经询问患者意见自主对对方进行程序繁琐的物理疗法的原因。　　　　“是。”察觉到吴榙在被子下面拉他袖子的小动作，白贤想，他也只能选择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自己这边的小麻烦了，反正医学恢复药剂他用的也不算少，多这一次也没什么。　　　　“好的。”对于两个平民，女医师显然也没什么足够的耐心去讲解这其中的不益和隐患了，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被真空封口的透明试剂跑过去，形式性地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离开……还有更多的病人等着她去关怀，在平民这里多待一秒在她看来都是对自我生命的浪费。至于在用微创恢复药剂时要将物理疗法的药物清洗干净这件事……谁又关心呢？。平民而已，贱命一条。　　平民，在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医师面前，被视作蝼蚁，轻视无可厚非，无视毋庸置疑。　　　　拇指推开软塞，白贤侧过身子背对吴榙，正要将试剂倒在伤口上……却被一只腾空出现的手一把打掉试剂，接触到氧气后变成鲜红色溅到裤腿上、棉质拖鞋上、地板上，哪里都是。　　吴榙捏着不知何时被她从自己头上拆下来的绷带，强行把白贤拉倒在床，按着对方的右胳膊默默包扎。　　打完作为收尾的蝴蝶结，“睡觉。”她拍了拍男孩儿的头，把被子口拉到脖颈的位置，躺在被子外面以强硬地方式来帮助男朋友早日康复。　　　　试剂管在液体四溅的同时，玻璃残片也撒了一地，被厚重的被子紧捂的那方小空间气温飙升，裤子上的液体在被子和床单上留下不容忽视的污渍，甚至棉拖都还没来得及脱，白贤脸上却挂着温柔宠溺的笑容，透着一种欣慰和纵容的意味。最终还是顺应女孩的意思，那双总是装满了整个世界的温暖的眼睛，终于得以暂缓疲惫。　　看到身侧的人听了自己的话闭上眼睛休息，吴榙看着那张惹得诸多过路的同性欢呼雀跃的脸庞，这才走了他们已经避开那场惊心动魄地谋杀的真实感，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她在对白贤全神贯注的观察中不自觉地也随之陷入梦乡。　　　　鑫城广源区旒园西侧花房。　　“怎么样？”坐在躺椅上悠闲赏花的人难得分出来一丝目光。　　“人挺老实的。”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不停，矮凳上的年轻人随口评价。　　“我管他老实不老实，威胁到我的，都得死！”像是联想到了另一个人，躺椅上的人甚至不忿地踢散了脚边被年轻人摆放整齐的花束。　　“就像老爷子？”年轻人倒也不怕那人的怒气，捡起散落在四周凌乱不堪的花枝，挑拣其中花瓣良好的重新摆在躺椅边儿上。　　“老爷子都死多久了，提他干什么！”离开躺椅，那人看好眼前那一片花丛中开得最好的一株，下手折断，“不过，现在我们也该送另一个人下去陪他了，也算帮忙全了别人一份孝心。”　　“一次就行了，”从那人手上拿过花枝插到圆桌的花瓶里，转身走过去把胳膊伸过去任其扶着，忍不住又劝了一遍，“这次是我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帮您，那孩子死里逃生也是受过教训，不会挡着路的。现在这局势，咱家实在不适合再生事端了。”　　“啪，”一个响亮地巴掌被盖在年轻人脸上，“你以为你现在有这样的地位是谁的帮扶？还真妄想凭区区一个旁支的身份能手握五大分区之一不被攻讦！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年轻的声音未为此辩解一句，把对方扶到躺椅上后号静静地立在左前方的位置，“侄子从没这么想过。”　　见对方服软，那身为长辈的人放缓了语气，“那你告诉我那家伙现在在哪儿？”　　“我不会告诉您的。”刚被扇过耳光的一侧脸火辣辣地疼，可这人还是耿直如故，毫不掩饰自己对长辈意见的不认同。　　“你可想好了，为庇护个身陷囫囵的小东西让你们木属旁支合族陪葬？”这句话可以说是两者撕破脸前最后的警告了。　　“他是您和家族的传承，您不同意他是继承不了家业的，白贤的存在根本威胁不到您。”旁支的存在是为了合泽主家，他实在想不明白当家让自己去暗杀那孩子的理由。　　“算了，”边氏当家感叹，“既然你这么坚持就放他一码，”瞥到那个惹她心烦的红肿着的一侧脸庞，无奈摆摆手，心累地打发倔强的年轻人，“去问乔姨拿包冰袋把脸上的伤敷一下吧！傻孩子，也不知道疼！”　　“没事的，长辈教育晚辈合该受着，这也是我的福分呢！”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倾泻殆尽，边骁林松了一口气，面对长辈的关心自然而然献上贴心的劝慰。　　“别在这儿扯有的没的了，赶紧去吧！堂堂边氏企业的总经理，被人瞧见肿着脸像什么样子！”受不了边骁林自然而然地奉承话，边贤开始撵人。　　“好好好，我这就去。”身为一个在边氏主家混迹了十几年独得一种长辈喜爱的小孩儿，这时候自然非常懂事理地知道要随势告退。　　花房的门被关上，男人的脚步声逐渐消逝，椅子上的样貌柔美的女夫人脸上温和的笑容也随之逐渐消失。　　把脚边被重新整合的花枝再度踢散，走到圆桌前抽出那株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折断花茎碾碎花瓣，“该死的终究该死，陪葬的……呵，倒是个愚蠢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