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顾丞相就跪在他的面前,近乎卑微地向他讨一个答案,于是他本有无数种说辞可以搪塞,这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他心血来潮,如今情形已然脱出他的掌控,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何况万一顾栩念有个好歹……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越害怕那些梦里发生过的事情成为真的。
但他无法怪罪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是他心血来潮带顾栩念去印北关,却没把人好好地带回来。
“不知。”他终究还是说了实话,从他要求顾栩念秘密随军出征开始,事无巨细,知无不言。
后面的事,顾丞相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救顾栩念,这就是事实。
至于顾栩念现在是否安好,身在何地,他是真的不知。
楚肃向来心高气傲,从未有过片刻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自负护得了顾栩念周全,可自从顾栩念下落不明,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
想把她带在身边的那点私心,最终却是害苦了她。
“也就是说,王爷如今不知念儿身在何处,却仍坐视不理,无动于衷?”顾丞相每听他说一句,双眼便红一分,面上却强作镇定。
楚肃垂首,动了动嘴唇:“是。”
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他不想在一位父亲面前为自己开脱。
别说是顾怀之,就连他自己也在心底唾骂了自己千百遍。
见他承认,顾丞相已然是目眦欲裂,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好,好,王爷就是这般护着念儿的……我顾怀之今日便是化了鬼,也要生啖了你的血肉!”
这一声如炸雷一般,震的楚肃心神俱惊,险些吐出血来,他倒退了几步面如金纸,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须发斑白的老人突然大喝一声,猛的从腰间抽出佩剑——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带了武器来的!
顾怀之当了一辈子的文官,双手持剑尚且走的踉踉跄跄,可他的神情却如同修罗厉鬼,铁了心要把这将顾栩念送进虎狼窝里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楚肃不闪不避,挥手斥退了玄甲军,迎着剑锋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剑锋在他胸膛上划了浅浅一道,不深,却蔓延到腹部,但他不觉得痛。
先前他还能自欺欺人,认为顾栩念是在负气,所以才不肯来见他。这时候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没能听到顾栩念一切安好的消息,他就快要发疯了,偏偏这还是他一手酿成的。
顾丞相怒极反笑:“王爷如今倒是胆识过人,可是当老臣心软,下不了手?”
终究是年事已高,又疏于武技,只不过是提剑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素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开来,哪里还有半分渊博儒雅的样子,倒像是市井里的疯老头子。
“岳父,”楚肃低声道,“我知自己罪该万死,但不是现在……待我将念儿带回来,要杀要剐都听凭发落。”
他说的恳切,几乎像是楚肃的壳子里套了个别的魂魄——若是从前,他是不曾对谁如此上心的。
现在倒像是这份真心藏不住了,恨不得剖出来捧在手上,血淋淋地拿给众人都看看。
原来一直以来被谦王殿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是顾栩念啊,顾栩念的生死甚至比他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尤其是现在,他只有五年寿命了,但顾栩念不一样,她该长命百岁的,哪怕这时候要他拿这五年去换,他也眼睛都不眨。
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最终还是妥协了,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硬要把顾栩念留在身边并不是因为自负她离不开自己,施舍给她一点可怜的希冀,而是自己离不开她,甚至是需要她,只是他于感情一事上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表达,于是说出那些混账话来。
这份心思终于瞒不过自己了,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顾栩念还对他之前那套说辞深信不疑了吧。
要说这顾栩念也真是笨的可以,随便威胁一下就把自己折了进来,让走就走让留就留,当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这偌大谦王府里画地为牢了吗?
楚肃牵动嘴角,却笑不出来,一想到顾栩念,悲恸彻底将他击垮了。
他竟然有那么一丝羡慕顾栩念了,顾丞相一世清名,也不惜犯下刺杀皇亲国戚的重罪也要藏着兵器来王府寻人——老实说这老爷子的剑术真是差劲啊,简直就是毫无章法地乱劈乱砍,可那干瘦衰老的身躯此刻又那么高大,为了保护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那股凶狠劲儿毫不输给亡命之徒。
“求您……让我去把念儿带回来。”楚肃叩首,低声恳求道。
顾怀之早已老泪纵横,并非对楚肃心生恻隐,而是在为他那女儿的遭遇叫屈。他手中的剑当啷落地,楚肃仍然跪着,一老一少对峙着,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融冰。
“老臣大逆不道,不求王爷恕罪,”顾怀之向他一揖,他抱着决意而来,终究没折了方才闯门的那股子风骨,“也请王爷记住了,若是接不回念儿,老臣便是到了阎王殿上也是定要王爷给个说法的。”
语毕,他竟是连剑也不要了,解下剑鞘一并大剌剌地扔在地上,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