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女奴们根据时令,又给顾栩念穿上了厚衣服。顾栩念被她们裹在暖烘烘的毛皮里,喜滋滋地想,过完这个冬天,她又要长大一岁了。
大萨满学着书上的法子给她用烧红的银针扎穴位,她的情况却始终算不上有好转,还是时不时会犯疯病,但起码疯起来还认识勒扎和赫朵,看见他们,就能安定下来。
都说这是草原上最冷的一年,病入膏肓的北蛮主君厄乌其在他的大帐里咽了气,勒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由储君升格了。
好在他已经不再彷徨了,年轻的脸庞尚且泛着青涩,却也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励精图治的君主。
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懦弱的孩子,只能在柴房外流着无用的眼泪,如今他有无上权柄,如他当时埋在心底的誓言,那些人全都付出了代价。
瓦鲁根没来得及再兴什么风浪,他被狼王撕咬过的伤口极为可怖,半张脸上长了凹凸不平肉癞,但总归是愈合了,谁知他突然就发了狂,自己将头脸挠了个皮开肉绽,并且畏水惧光,挣扎了数日,终于在痛苦中自戕;这还远远不够,在他死后,呼勒都及他们的党羽全部被流放——但这和他们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可以,生剐了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毕竟他们是兄弟,勒扎到底还是做不到残忍。
顾栩念什么都不知道,呼勒都他们被放逐时,赫朵牵着她的手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她还问赫朵,他们还会回来吗。
赫朵想了想,要是他们运气不好,被流放的路上被狼吃了、被雪埋了都有可能,怎么可能回得来呢,于是就说不回来了。
顾栩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不回来也好,草原上太冷了……
这个冬天尤其漫长,大萨满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或许格苏萨预料到了自己寿数将近,将他要传给徒弟的东西都摆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顾栩念来找他时,还帮他搬了些东西。
他也有给顾栩念的礼物,是满满一罐子他自己做的药糖,不能治疗什么疾病,却能让人强身健体。顾栩念尝了一块,捧着糖罐很认真地告诉他,这糖比先前的都要甜,他放的药草少了。
大萨满笑呵呵地说她嘴刁,当天晚上便在睡梦中过世了。
他那远游在外的徒弟人还未归,便成为了新的大萨满。
格苏萨德高望重,几乎所有人都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勒扎亲手给他的尸体裹上雪白的布,每个人都排着队,用代表圣洁的白色围绕着高台上的上一任大萨满。
这是蛮人们寄托哀思的方式,或者是一匹布,或者是一束花,甚至是一块白色的石头……这些东西将随着格苏萨的尸身一起烧成灰烬,送他的灵魂到达天上。
没有人告诉顾栩念,就连勒扎和赫朵也没有告诉她——她一大清早就一个人跑了出去,抱着格苏萨给她的那罐药糖,要埋到雪里慢慢吃。
篝火燃烧起来时,顾栩念从草原上回来了,走到近前,勒扎才发现,她的手里掬着一捧雪。
她清澈的眸子扫过所有人,轻轻跪在地上,将雪放在高台脚下的草地上。
她未必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只是看到别人这样做了,下意识地想要模仿。
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个时候就是应该这样做。
由于篝火的关系,那捧雪很快就化了,她手上沾着的一点雪沫也融化成水,沿着手腕流到袖子里。
顾栩念不气馁,又从旁边地上掬雪,但是无论如何,雪都会很快消融成暗色,不复洁白。
她反复几次,终于停了下来,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格苏萨不愿接受她的礼物吗?
她有些茫然地看看勒扎,勒扎便从自己的花束中拆出一半递给她,让她上前献花——草原上的冬天是没有花开的,这些都是保存好的干花,再用颜料染上白色,碰一下就簌簌作响。
顾栩念将花放在格苏萨的胸膛上,花梗被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有讲不完故事的爷爷了,那是在草原上,唯一一个能字正腔圆地和她说汉话的人。
她以后再也听不到家乡的音调了。
勒扎继位后变得很忙,但他仍每天抽出时间来陪顾栩念玩,有时候是给她念故事书,有时候是陪她打弹弓。
大萨满不在了,他总担心自己的关怀不够,让顾栩念孤单了。
顾栩念又把那个糖罐挖出来,罐子里的糖一天天减少,只剩最后一块糖,她一直等到天黑,勒扎才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她的帐子里。
“京城送了信来,你可以回家了,”他坐到顾栩念对面,语气温柔地哄着她,“他们会来接你。”
顾栩念仰着脸看他,不解地耍着赖:“可这里不是我的家吗?你和赫朵,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们依然是你的兄弟姐妹,但你可能回去才会比较开心,”勒扎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从前答应过你的事,我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