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国宴也是嘉奖官员的殊荣,凡有突出政绩的都能受邀列席,京官居多,照顾到他们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座席之间相距颇远,通融他们无需彼此客套,只消与家眷食些御赐的珍馐,共赏歌舞。
楼月盈说的倒也没错,前来赴宴的官员们不敢忘形,大多只携正室出席,通常不会有人在这种场合讨爱妾欢心——至于还未续弦的,那要另算。
前几年谦王府正妃侧妃俱在,端的是特立独行,如今总算合了规矩。
今年楚烨和楚昕走路稳当了,楼月盈便带了他们进宫,这时候正跟三五个其他大臣家里的子孙辈满场追逐嬉闹,有时跑过谁桌前,随手便去抓人家桌上的果子吃,毕竟都是些金娇玉贵的小孩子,大人们也不会介意。
楚肃落了座,神思却始终飘忽着,不知顾栩念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街上放鞭炮的声音那么大,她会不会被吓到了?
顾栩念会说不和他做好朋友,一定是生他的气了,无论如何都不该食言的,归根到底,这就是他之过错。
宫墙之内歌舞升平,对比之下,谦王府别院便凄惨冷清,顾栩念又与他有了芥蒂,若是拖过了夜,又翻过年去,恐怕就哄不好了。
想到这里,楚肃如坐针毡,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推脱伤后疲累熬不得夜,无缘守岁祈福,告罪后便起身回府,楼月盈那边也只是让荣远去知会了一声——自从谦王妃诞下子嗣,更得皇后欢心,横竖皇后不见得会放她早归,那便是正好。
至于楚灏,玄鸢自然会替他盯着的。
一路紧赶慢赶,楚肃还未进门,鬼使神差一抬头,只见盈月台上有道纤细黑影,衣袂飘飘。
不知是谁家点了烟火,天幕上姹紫嫣红,为那道身影镀上瑰丽,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幻梦般的光华一闪而逝,只剩一地落寞。
素来波澜不惊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就为那惊鸿一瞥,楚肃差点吓丢了魂去,哪里还敢耽搁,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速度,急急奔向盈月台。
都是楼月盈做的好事!
在他昏迷期间,府中大小事都由楼月盈做主,她的一点小小私心,自然也可被满足——顾栩念住在别院,她便不能被比下去,非要修建这劳什子的盈月台。如今高楼是起了,也真就没防住那位爱爬高的小姑奶奶。
几名玄甲军和主宅的丫鬟仆役在高台之下伸长脖子看着,顾栩念正站在高台上跳舞,像是只随时会被吹走的纸鸢。
顾栩念回来后一直就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便是原先混过脸熟的也不认识了,他们刚开始还多注意些,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没看住,她才会爬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顾栩念有多少年没有跳过舞了?自从嫁了人就再也没在人前跳舞了吧,可现在她却在高台上起舞,瘦弱的身板被风吹的摇摇欲坠。
素馨带着哭腔哀求,唤她下来,直喊得嗓音嘶哑,高台上的身影仍不为所动。
顾栩念沿着窄窄的台缘移动,她步履轻快,似画上那些凌波踏浪的仙人,广袖被风鼓起,仿佛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去。
她在极惊险的位置肆意跑跳旋转,神情却是陶醉的,舞姿也随性自然,时而绷起足弓仅靠脚尖站立,时而手作兰花指遥探出去,莹润的月华凝聚于她的指尖,她忽而停下所有动作,就那么痴痴地看着。
可是风太大了,她又太单薄,不自觉便踉跄着向后挪了几步,再退便要摔下去了!
她对盈月台下担忧的呼唤充耳不闻,许是不知粉身碎骨的危险,她踩的地方不过两掌宽,本是做保护之用的台缘,但既能容她跑跳,于她心中想必也是一方旷邈天地。
楚肃一口气都不敢歇,飞奔上楼堪堪拉住她的手,硬是在她失足之前将她拽了回来,搂在怀里拥紧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才踏实地落了地。
顾栩念挣了挣,双脚还顽强地踩在台缘上,与楚肃僵持着。
“顾栩念你闹够了没有!”楚肃硬把她拽到地面上来,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那一声听来着实清脆,随后却是刹那死寂,没有映亮夜空的花火,也没有扰人的哭喊,就连风都不敢呼啸,小心翼翼地从盈月台上溜走。
二人对面而立,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等顾栩念做什么,楚肃倒是先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抖得不成样子,胸腔里那颗脆弱的脏器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痛到他的视线都模糊了,一阵阵地眩晕。囚于心底的声音嘈杂起来,如擂鼓又似激雷,振聋发聩——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他娘的在做什么啊?!
好容易捱到眼前的黑雾散去,痛楚仍未减轻分毫。他这才发现,这种疼痛并非来自肉体,大抵是自责或者愧疚,或是其他什么他无法言说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便化作实质撕扯着某一处脉络,持续而尖锐地疼。
越痛越清醒,痛楚便愈演愈烈。
在他心里,便是这时候剜自己两刀,也抵不过顾栩念挨的那一耳光。
任他心如刀绞,却仍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