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无才思,漫天作雪飞。 一身月白衣裙的楚皓羽出来时,是顺位第七,前六人,只留下安好玉一人。 姬宫穆看了一眼娆羽,却发现女子没有看着自己的姐姐,反而盯着帝王桌上白瓷食台上一个龙井肉饼,小巧玲珑,做成五瓣桃花形,浅绿色外皮,锁住牛肉馅的汤汁,食台里循环着热水,让食者入口有温。 “咕叽”一声肚子叫,众人的视线都从楚皓羽的身上收回来,投到娆羽身上,娆羽回神,偷瞄了一眼姬宫穆。脸飞红霞,柔声道:“臣妾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姬宫穆有些哑然,飞花逐风,年轻的君王带笑着假怒对一旁的安公公道:“朕倒不知道,宫中还有人敢饿着朕的娆羽。” 安公公拱手对娆羽叨扰道:“华美人可要给老奴做主啊,每一日的饮食可是老奴亲自精心安排,贵主您前儿还夸的。” 娆羽脸上的红愈加深了,就像三月的桃花色,扯了扯姬宫穆的衣袖:“不怪安公公,为作轻盈掌中舞,臣妾可是饿了两日了。” 姬宫穆无奈摇摇头,亲手夹起那块被美人“视奸”好久的龙井肉饼,喂到娆羽嘴边,示意:“张口。” 看着娆羽幸福含羞地小口小口嚼着吃的,低声叹:“何苦呢,总归你不会输。” “哪怕臣妾是‘千斤’一舞。” “‘千斤’一舞也是掌中千金。” 百年后,说书人叹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燕后只一人,以一身障帝王目,指鹿为马,若非后来种种,本又是昏君妖妃一段公案。” 楚皓羽看着娆羽含羞浅笑,妩媚风流,占尽了帝王眼中的温柔怜惜,内心轻叹: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却发现在姬宫穆注视娆羽时,眼神不带丝毫轻浮,几近澄澈的怜爱时。升腾起不安的阴影,不过十日啊,娆羽入宫才十日,恩宠已经如此深重,陛下的新鲜感要持续多久呢,十六岁的少女,二八年华,豆蔻初开,尚未到极盛如牡丹的美丽,丞相府三年年精心□□出的尤物,她是自己的靶子,还是会成为吞噬寂寞宫花的野兽,君恩独占! 想到着,楚皓羽手中的一顿,本该作为题字的一点朱砂硬生生地落在纸上的茂林修竹之上,毁了原本宁静致远的意境,何舞阳轻轻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却见楚皓羽蹙了蹙眉,笔走龙蛇,将那抹朱砂改成一直振翅飞翔的朱雀。 韦妃轻笑:“楚小姐才思非凡。” 楚皓羽做完画后,场中无人去应邀花令,姬宫穆淡淡开口:“留。” 楚皓羽便坐到了嫔妃的末座,与安好玉坐在了一起。 刚刚落座,却听见安好玉低声道:“庶妹高座,嫡姐下位,丞相府,果然好家风。” 楚皓羽闻言一怒,却看见娆羽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姬宫穆说:“陛下,臣妾稍去更衣。” 姬宫穆点点头,对一旁的绿衣宫人道:“劳烦葛嬷嬷了。” 绿衣宫人,也就是葛嬷嬷行礼:“老奴不敢,还请贵主随老奴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雕栏玉砌之间,绕过月牙形的小池,娆羽轻轻叹了一声:“多年未见,青娘安好?”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葛嬷嬷声如凉玉:“已无青娘,只有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娆羽看着葛嬷嬷那张风华不在的面孔,却知道这张脸曾经艳绝一时,在昏黄的烛光下,青娘轻轻为病重的帝王按摩着经脉,神色温柔,风华无双,情深脉脉之间暗夜留香。不过匆匆三年时光,竟已衰老至此。 她敬慕着他,是臣民对君主,是子民对神灵,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她失去了他,天地万物失色,日月星辰无光,四季轮回无春无夏无秋,只有一日日蚀骨的凄冷。 娆羽看着渐渐走近的月白色衣裙,妩媚地笑了,对葛嬷嬷说:“恨他们么。” 葛嬷嬷却看着娆羽那双温柔风流的眼,无法控制地想起了另一双眼,同样温柔,同样多情,只是那双眼睛里是不可一世的忧伤,求不得,人生七苦,哪怕你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也逃不掉。 于是,葛嬷嬷也非常轻地笑了,望向那个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楚家大小姐——楚皓羽,她说:“我会帮你的。” 楚皓羽走到娆羽身边,只来得及呼唤一句:“娆娘。” 却看见娆羽浅笑摇头道:“世间再无娆娘,也再无楚娆羽,只有陛下宫中‘振羽海天,光照流华’的华美人娆羽,皓娘,对不住了。” 说着,紫衣的少女脚步后退,步履微乱,竟然就落入到那月牙形的小池中。 鲲羽阁内,宁神香青烟袅袅之间,年轻的君王看着少女苍白熟睡的脸,疲倦地对身边的人道:“朕看起来就那么蠢,还是那么不值得信任,她竟然使用这般手段。” 一旁安公公还没有说话,姬宫穆就继续开口发问:“葛嬷嬷向来不动如山,没想到竟也会为陷入这宫闱之争,替华美人遮掩。” 帝王隐隐的怒气冲面而来:“你当朕是傻子!华美人落水是楚皓羽所为,还是她自己...”话到最后,怒气渐渐散去,却透出些悲哀。 葛嬷嬷无视安公公使得眼色,平静回答:“奴婢替贵主遮掩,只是因为奴婢认为贵主此举必有深意。” 姬宫穆闻言稍愣:“深意?” “陛下,奴婢在宫中多年,自以为看人还是有三分功力,华美人是灵慧之人,应该不会使如此浅薄手段。” 姬宫穆脸色稍缓,却听宫人进来禀告:“兰太医到了。” “让他快进来。”姬宫穆说完后,长叹一声。 兰太医——兰捣香——师从神医盟现任盟主兰忘机,本来神医盟只理江湖,远隔朝堂,却不知何故,这位盟主大弟子偏偏做了当今圣上的御医。 兰太医悬丝诊脉,忽而皱起了眉,对姬宫穆拱手道:“请陛下恕臣失礼。”说着,未等姬宫穆同意,就已贴近娆羽,便细细查视,便扣在少女白玉一般的手上小心诊脉。 姬宫穆已经习惯了兰太医的江湖习性,并不以为忤,何况三年的放纵与忍耐,也已经稍微磨平了帝王曾经的不可一世的傲气,他只是低声问:“她如何了?” 兰太医放开了娆羽的手,犹豫了一下说:“昔年,赵飞燕为驻颜而用息肌丸,终生无子。臣早已听说华美人‘香魂花魄’之名,丞相府这般精心地养着,为搏君恩,只怕对华美人也用了药...” “...什么药。”良久,姬宫穆才慢慢问着,手不断收紧,握住成拳。 “臣有九分把握是一枝红艳,且药性已久,足有三年。”兰太医轻声答道。 一枝红颜是前朝末代皇帝后宫教养玩物所留下的秘药,传到燕朝时,非权贵不可得,药性能娇艳容貌,却至阴至寒令女子不孕。 “朕知道了,下去。” 兰太医起身告退,离开前,回望室内,看见姬宫穆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安公公唤了一声。 “哈哈哈....”姬宫穆却突然痴笑了起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一首诗两个无子的绝代佳人,哈哈哈,真是好名字啊,一枝红艳,好一个一枝红艳!” 葛嬷嬷看着姬宫穆笑着笑着将桌上的杯盏一扫,摔到地上“乒乒乓乓”变成一地狼藉。 姬宫穆以手掩面,声音嘶哑,悲泣一般道:“三年,药下了三年,终究是朕害了她。” 三年前,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年轻气盛,谋划刺杀一代权臣楚丞相楚流云,却在命令下达之前,得知了一生的罪恶——非先皇血脉,生身父亲却是自己即将要刺杀的对象。 安公公跪在地上,苦苦劝慰:“陛下,不是您的错啊!” “不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年少冲动说了纳她入宫之言,若不是朕妇人之仁撤下暗杀的毒酒,若不是朕行事不严导致计划被楚流云察觉,她又怎么会被下了一枝红艳,送入宫中...” “华美人,您醒了。”葛嬷嬷冰凉的声音突然响起。 姬宫穆一转头,就看着娆羽缓缓坐起来,脸色苍白,却微笑着慢慢从床下走了下来。女子无视地上散乱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脚掌,有殷红的鲜血流出来,随着血液的流出,娆羽身上的媚香愈加加深。姬宫穆猛然反应过来,站起身,将娆羽一把抱起,放回床上,边查看着娆羽的脚,边厉声呵道:“你在作践自己什么,安公公,叫兰捣香回来,快!” 娆羽笑着伸出手,抚着姬宫穆的脸:“臣妾隐瞒陛下,当死罪。” 姬宫穆抬手,握住了放在自己脸上娆羽的手,低声道:“不是你的错。” 两人互望,一滴泪从娆羽眼眶中滑下,姬宫穆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拭去那滴泪,却被娆羽握住,看着那张如花的容颜,姬宫穆极其温柔地笑起来,他对她说:“娆娆,别怕,朕...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当兰捣香走进屋内时,安公公对他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他看见在鲲羽阁的床上,一个少年搂着一个少女安然睡着,两人风姿出尘,不似凡间人,年轻的容颜,在睡梦之中,显露出一丝纯稚,终究才是十几岁岁的年华,但他们却已经是一国之君和帝王之妃了。 兰捣香为娆羽的脚上留了一瓶师门特制的药,叹口气就走了,临走之时,他忍不住又转头回望,姬宫穆和娆羽睡在床帏的阴影之下,仿佛独成一个世界,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