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长庚尽量抬高嗓门,才令他听清“受人所托,来找曲老前辈。”那人浓眉一挑道,“我就是曲九畴,唤我何事?”
曲九畴虽然只是龙江右卫千总,但他早年剿夷几番出生入死,在水师中极有威望,且他豪爽好客家中又无女眷妨碍,宅院便成了下级军官们的聚集地,时常欢饮达旦、不醉不归。
邵长庚的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而且听说是姮芳托付他而来,诧异地睁开了惺忪醉眼:“芳姐儿来找我?”
邵长庚觉得这外祖父实非可靠之人,但事到如今只能将经过全盘托出,并道:“骆家将人带走,恐怕愈发不能善了,望老前辈早作准备,莫让姮芳的一片纯孝付之东流。”
“骆家的反应早在我预料之中,从锦娘嫁去骆家起,他们就以铜山首富自居,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哼,只当我曲某人一老迈匹夫耳。”他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大盆凉水,从头往下一浇,凉水在身上蒸腾出滋滋的热气,酒就醒了泰半。
邵长庚甚少接触这些武人,用条分缕析的方法似乎说服不通,他们只认自己的死理,哪怕明知寿宁侯背景强大,也绝不打算退缩。邵长庚纵有雄辩之才,对付曲九畴也是一筹莫展。
恰此时,院门外又有人来扣门,曲九畴听说是当初在黔中剿夷时的老部将,立刻将人引上坐席。
西南土司作乱时,用兵十余万,四年无战功,巡抚总兵相继折戟,一败涂地。后由王贲任钦差大臣,再征二十万兵马分八路进剿,曲九畴所领正是其中的一支,但因放纵属下劫掠,西南平藩有功却充抵军户,部将附属也多入漕军,而卢化栋正是其中的一员。
卢化栋一见到老统领,就双膝跪地,老泪纵横,痛陈境况,漕运行程环环相扣,不容有失,十月开仓十二月兑完,次年二月过淮,六月过通,如有延误押运官领运官都要罚俸,“湖南船帮本来就要避让其它漕船,现在商船打点了闸关后也能抢先通过……不是我们想惹事,是事儿先来惹我们,兄弟们能逃籍的都逃了,我虽然凭着一点老资历,按时过了淮安,等到了清江浦又被粮官一顿搜刮,哪儿还能留下半点家当。”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前段时日秦松来投我时,也是与你一般。当年与我厮杀战场的兄弟,皆四散流离,备受劳顿之苦,曲某有愧诸位。”曲九畴心情沉痛,他能收留秦松、卢化栋等人,却无法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因为包括龙江右卫在内的南京锦衣总,也于近日划拨到了漕运大军之列。
“兄弟们一辈子戍守疆场,为国尽忠,死也无憾,可若是落在这般乌龟撮鸟手里,俺家也是恨不得一刀一个割了头去。”
“南京兵部尚书郑鏊与我有知遇之恩,他正是担忧目前的情形,大量抽调军卫,势必会造成水师废弛、营寨空虚,连缉捕水盗都将无船可派,这才联合众位袍泽,谏,或是死;不谏,也是死,不如上书极谏。”
曲九畴与卢化栋英雄双泪眼,拭断更沾襟,邵长庚从这位老将领的身上,看到了武人的莽撞鲁直,也看到了义士的执言无畏,登时收起心底的轻视,转为由衷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