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不记年 上 正逢花朝,路旁各色争奇斗艳的花和娇妍无比的妙龄少女形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这时,街上出现一位青年。他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手中提着一把刀。青年相貌普普通通,并没有任何惊奇之处,出奇的是他一首的白发。 也就是这样,引得少女们窃窃私语。她们有的一辈子待在这里,一辈子走不出这贫瘠之地,也难怪见到刀客不会吃惊。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难得有外人进入这里,令她们又惧又喜。 云鳞与生俱来聚集身上的戾气和眼角的凌厉的目光使少女们不敢接近,只远远的瞧上几眼,依依不舍离开了定锁在青年刀客身上的视线。 不远处,有一位少女用着白皙的双手捂着脸蛋也不晓得在做什么。那少女着了件纯色的碎花高腰襦裙,乌黑浓密的鬓发间戴了一朵金黄色的迎春花。 盛花的竹篮子被打翻,色彩缤纷的花撒了一地。 他近却一步,耳朵钻进村民的一些话。他本无暇顾及这样的琐事,可那些琐事还是听了去。 这女孩家室不好,亲母前年得了场大病没能熬住便撒手人寰,只余下这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娃。这不,前妻刚刚离世,她父亲在外花了几个钱托人找了个泼辣子回来,还是个嫁娶过被婆家赶回娘家的,两人也就这样睡一起过日子了。 倒是这小姑娘可怜得紧,那婆娘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笼络人心,又有外子撑腰,因此整日毒打和责骂她。她每日都必须出来买花,哪怕碰到大风大雨也仍然如此,日日月月,年年岁岁。 还未等太阳出来,她已经摆好摊位占好地方。还未等着做成生意,就被地痞闹了摊子,鲜花落了一地。既没卖到钱还给弄砸生意,回去怕是还剩下一口气。 她想不出来法子不敢回家,又无人相助,只行在这里哭诉不休。 他蹙眉摸了摸口袋,上前拉着姑娘的手将银钱塞给她手掌心。 少女生得清秀,五官端庄。她惊愕,湿漉漉的眼眶与微微发红的眼角尽显楚楚可怜之意。她望着他,手掌心的温度怅然若失,凉意渐起。 她只觉得脖颈燥得滚烫,“拿着。”耳朵钻进他清清淡淡的声音,她精神恍惚。 小姑娘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来向他道谢。 这时,周围路人的闹哄声一起,如同爆炸般热烈起来。他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敢问恩公姓名?” 少女如小雨淅淅一样的声音响彻云际,他假装听不进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 他没有回答。 他一路上救下的人多了去,做得多了,也就不想不愿多说话。先前他救过一个受灾的少女,她饿得骨瘦如柴面目发黄,他只不过是给了她一个馒头和一口水,那少女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跟了一路。 只是最后,她却死了……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被一个拢着妇人鬓发年轻的女人拉着。那女人不过三十出头,衣着与旁边麻衣的少女截然不同,她衣着光鲜,鬓发间插着一只木质发簪。二人一路拉拉扯扯,少女一路哭诉着不情愿。 那时他只是觉得面熟,也没在意什么。 “母亲,我不去哪!母亲,我答应您……我会好好的……卖花养家的……”少女泪如雨下,我见犹怜。无论她怎样辩解,那个妇人都无动于衷。 那妇人见自家女儿哭诉,眉心紧蹙,眼底厌恶感泛滥。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笑语盈盈,她没有心软,于是道:“女儿啊,你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也是我心头尖子的宝贝。每日你不顾外边风大出去买花糊口,这本来就不该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喏,母亲带你去个好地方,用不着每日起早贪黑上山采花也可以赚上钱!乖女儿,你只要坐在那里笑几声,那银钱可如那流水一样进口袋里头睡着呢!呐,你也不必整日穿这几件破烂罗裙,天天吃好穿好。你说,母亲到底疼不疼你?给你介绍这样好的差事,别人家的,要求还求不着哩!” 那少女听完这话,没有止住泪水,反而哭得更凶。她的泪水仿佛化作洪水横流,满脸泪痕。她眼底泛着恐惧、害怕:“母亲,我不去,我保证!从今往后,您说什么我都听!我会乖乖的听您的话……只求,母亲不要带我去那样的地方!母亲,求您了!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母亲’口中活计是什么,符合一切要求的只有一个地方——花楼。 那女人非但没有因此有半分怜悯,反而用力甩开她的手,被堆满恶心的笑容换作了厌恶,女人扭曲着五官指着爬在地上的少女恶语相向:“贱蹄子!若不是你还有几分姿色还可以为我所用你觉得我还会留你至如今么!你跟你那死去的老娘一样,不知好歹!” 少女只是哭喊,无能为力。 他在一旁故作挑选用品,听闻恶语眉头紧蹙。很快,冒出在心头异样的感觉缓缓沉寂。他将银钱放在摊上,转身离去。 “余生不能陪伴恩公左右则是奴家的命,可遇见恩公则是奴家这辈子的幸。不知恩公可信来世今生这一说,若此诺成真,奴家只恐成为长风愿守君朝暮。” 那一汪清潭涟漪四起,她噙着眼泪,通红着眼。她平坦的小腹上被一把长剑刺入贯穿。长剑的尾部,腥红如泉涌。她紫色的裙褂被鲜血染成褐色,无比显眼得横着上面。 她倒在他的身上,他抱着她。怀抱中的温度渐渐从指尖流逝,他虽然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他第一次感到恐惧,那种情愫在他心地的土壤破土发芽。 连枝。 一个难以忘怀令他牵肠挂肚的名字。 他沉默。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辛辣的滋味穿过他的五脏六腑,台上笙歌鼎沸台下的人愁思难解。 台上有人婉转如莺,伴着箜篌咿咿呀呀。他低垂眼帘,思绪被清脆的歌声打破。他准备饮下觞中最后一口酒,水绿色影子朦朦胧胧印在觞沿。 女子一袭水绿色的衣裙,窈窕的身姿与轻盈的步伐令人遐想不已。奈何她蒙一拢纱,面纱下的风光旖旎未可知。轻风徐徐将至,苍翠欲滴的竹篁摇曳不休,沙沙摩挲而音。靡靡之音,他不该停滞许久,可那一双类似连枝含着哀伤和不甘眼睛让他产生一种连枝回来的错觉。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曲终人散尽,正中央犹如出水芙蓉一样娉婷袅娜的女子翩然收场只余下一抹清是香。那香味幽静而神秘,高雅又闲淡。 是栀子。 他一口仰尽杯中的美酒,久久不能释怀。脑海中不停的重复昔日与连枝朝朝夕夕相处的画面,有喜有哀。那道与连枝拥有一样的目光同连枝的眉眼重叠,他握紧酒觞,酒觞被他用内力震出一道道如树皮一般的裂痕。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连枝是有感情的。而这一点,是她离开之后后知后觉。是这样又如何,该在的人已经不在了。 云鳞在桌上放下一锭金子,松开酒觞,眼睛眨都不眨道:“吾要她。” 妈妈一张堆满笑容的老脸,即使是涂满脂粉,也遮盖不住眼角如褶子一样的皱纹。她一笑,白粉就挤到一处去了。她挥了一挥手中艳红的帕子,捂着嘴角:“看不出来,少侠衣着普通,出手如此大方。” 他冷着脸,由不得纠缠:“少废话。” 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儿,形形色色人不可貌相的也见过不少。她留下一句,“少侠眼光也是不错的”,也就匆匆忙忙退下了。 按照以前新来姑娘的规矩,都是要改名字的。由于娘亲识过几个字,她也就取了‘阿蓁’这个名字,碍于几分薄面,也就没让她再改名字。 妈妈的人还算好,前面拉着她的手扯起家常。她才知,原来她也是和自己拥有同样遭遇的人,少年时被继母卖给恶人,之后几番流离拐卖到穷山恶水之地卖入花楼做起姑娘,熬了数个年头才出头。 “既然来到了这里,也是因为命。若此时你逃回去一次,也必然也有第二次回到这里。吾保得了汝一次,护不了你第二、三次。倒不如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是喜是忧,随天而定。” 想通后,她拿起桌上的吃食狼吞虎咽。 她仗着有几分颜色,还有辩香,于后天的勤劳和做人,因此在花楼里如鱼得水。几番讨好,才求得这个卖艺不卖身的特权。 这几日,她好好的将这支舞练得滚瓜烂熟,废寝忘食。也倒不是为得什么,就只是给留下一个好印象。印象好了,后面的事情也好做了。 她戴着面纱手拿训款款而至,她原来以为是怎样一个纨绔子弟又如是达官贵人,不料不见,是个白发侠客。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 她惊喜,惊呼出声:“恩公。” 侠客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更加迷茫,她扯下面纱露出自己的脸:“是我。”侠客风平浪静,蹙额攒眉,“休要胡言!汝与吾素不相识,何来‘恩公’相称?” 她心肝颤了两颤,自那别之后,她心生少许情愫,却不曾到芳心暗许的地步。她自知之明,未来前路茫茫,自别后有缘再见也许是奢望。现在是上天眷顾,能够在此相见证明缘分未了。 只是,她已经不是良家女子。 她深呼吸,压制住自己的心,笑道:“恩公或许忘了,可奴家还是记得的。那日,汝在街边救助过一个买花的小姑娘。放下银子,没留姓名就匆匆离开。” 侠客愣了愣,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是有一回。” 她见事情有转机,笑颜逐开。果然他是记得自己的!下一秒,侠客的话令她失魂落魄,“哦,吾一路上救助的人无数,加上记性不好,不记得也是常事。倒是你。”他顿了顿,对上她的眼睛:“不好好生活,怎进了花楼?” 她咬唇,避开他的目光:“一言难尽,阿蓁是有苦衷的。” “哦?有何苦衷,不妨说来听听?” 她欲言又止,她总不能,将那些丑事全部告知于他?可话到如此地步,又不得不说,她摸着埙犹豫不决。她指甲扣着埙,指头来回的埙上的轮廓画尽。 突然,门被人踢开,有人破窗而入。那些人手提兵器,个个凶神恶煞。 原本笙歌鼎沸却在此戛然而止,女子的尖叫伴着男人的惊慌失措骤然离场。场面混乱不堪,瓜果洒洒,酒水流淌打湿昂贵的地毯,乐师丢下视如珍宝的乐器踏着花楼里姑娘纤弱的背仓皇逃走。 花楼,乱成一团。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张皇失措站在原地犹如一只等候入陷阱的猎物。妈妈和姑娘早已趁混乱逃走了,又有谁会顾及她这个新人?事不关己,自身难保。她原封不动站在原地,又不好动,她不知那姑娘的力气竟然有这么大,一下把她推倒。眼见,她将沦为踏脚石,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一只大手从人群出现,他拉住自己的手。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那双手布满茧子,摸起来并不舒服。她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她于梦中惊醒。 是那个侠客。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再一次救自己。 “多谢。”她推开他,羞怯道。 他面无表情,手中紧握的大刀铮铮而起。他对着她道,“抱歉。” “什么?”她听不明白,“恩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道歉?” 他没有回答,反而拔刀而起。如湖水一样清澈的刀面映着自己不解的脸,里面的女子神色复杂,鬓发散乱。他足尖轻踩,奔向人群不忘朗声叮嘱:“好好照顾自己,待此事完,我自会有交代。” 她自然不会知道他口中的‘交代'是什么,她鬼使神差地颔首回应。 内力聚齐在丹田,他脚底生起两股旋风,举起花白的刀往人群聚集的方向一劈。还未等她惊魂未定,白烟四起,她来不及看清,人们纷纷倒地不起。 她只知道那个人会武功,是个侠客,却不知道,他的功力,是这么的出乎预料。 他落地,同举起冷兵器的暴乱的人蜂拥而至。他似一块肥美新鲜的肉,掉入狼群,引得那群瘦骨嶙峋将要饿死的狼互相争抢。 他们尖锐的爪子和牙齿以最快的速度逼近他,丝毫不留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直捣黄龙。他拿起手中的刀,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将他们的爪子和牙齿削掉。没了爪子和牙齿的狼,匍匐在地上就是一摊烂泥。 “源因吾,就由吾终结。” 他听见自己口中响彻起铿锵有力的声音,话毕,杀意已决。 早在那时,他怀抱着渐渐失去温度,渐渐发僵的尸体,曾经的软玉温香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心,是愧疚?是遗憾? 他浑然不知。 最后一战,他忘乎所有。他杀红了眼,脸上从滚烫到麻木最后到失去知觉。 陷入昏迷之前,他看到的是那个少女急切又惊恐的脸庞。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海棠花依旧。 脸上传来丝丝痒痒的感觉,他眉心紧锁,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那只扰乱心弦的手。雪藕似的手,五指长短分明,在指末,涂着粉色的蔻丹。 他往上望去,映入眼睛的是一位玉立婷婷的娇俏少女。那少女比起连枝来,过而不及,也却是温婉可人。 她的模样与在台上跳舞的女子身影相重叠,不过是匆匆一瞥,昏迷前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拍打着岸。 “疼……” 于是被惊醒,他松开手,雪藕似的手臂腕骨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他第一次这般慌忙,“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即是恩客,一恩还一恩,两处抵消。 手腕火辣辣得疼,不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方才的失礼。他深邃的目光一时之间不知往哪搁置,曾经风光无限人人望而生畏的刀客,唯对她冒失。她对着他,忍不住笑了。 “恩公不曾唐突妾,这是妾之本分,理应如此。” 哦,他想起来了。那日他血性涌上头,又做了一回救苦救难的神仙。感恩在怀,人家姑娘还他相遇举手之劳的恩情。 虽是如此,可人家毕竟还是黄花大闺女,即便有这层关系在也是男女有别。他挣扎起身,无意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米色的布顿时间晕开妖治的红。 撕裂开的伤口沁出鲜血透着钻心的疼痛,他为此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微微蹙额攒眉匆匆而去。倒是眼前这位,看到如此这番状况,先是震惊,而后慌慌张张去后拿来药石过来,挨上前往着伤口倒上伤药。 “不碍事。”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在此刻蓄满泪水,眼看就要决堤。他呆呆挣挣,藏匿在胸口的心脏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女人,果然是个要命的玩意。 她急切,话语如碎了断的珠链子:“怎么会不碍事呢?受了那样繁多的剑伤,割得口子又是那般的深,如今又裂了,定是疼得要了魂去了!” 眼底的锋芒不知去向,眉心舒展:“无妨。”他停顿,再道:“日头久了,自然会结痂痊愈的。吾伤愈合速度迅速,无谓担忧。” 她抹去眼角滑下的眼泪,破涕为笑:“傻瓜。” 那一段时日,源是吃好休好的缘故,身上的伤好得极快。他不好奇一位入楼没多久的姑娘,哪来的积蓄可用给予他药与食。 想是出门走动,不巧在转角处听闻同行花楼里的姑娘嚼话:“说来,阿蓁为了那位来历不明不清不楚的刀客向妈妈提前拨了几月的薪钱供他吃住。” “是啊,前些日子里因为打斗损坏的大至桌垫小到锅碗瓢盆千余件也是阿蓁一人包下来赔去阿娘的。也不知那刀客给阿蓁灌下了什么迷魂汤,既无家财万贯也无渊博学识更无俊秀样貌,惹得阿蓁死心塌地的。” “呃,听阿蓁妹妹说,那位是她的故人。他对她有恩情,她也应投桃报李。” 她满怀欣喜唱完最后一首歌。因为,她马上就可以去见他了。 不想,脚踏完最后一阶梯被妈妈拦下。 她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慌乱,她的目光随着妈妈手执的美人扇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坐着一位穿着褐色绢衣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一手举觞,一手拥着美人。酒是最好的金桂酒,人是这里最美的姑娘。 “傅大人指名道姓的要你。” 她敛起笑容颔首,“阿蓁这就去。” “真乖。” 她叹了一口气,提裙缓步走去。那男人近更是瞧不得,脸大如盆。见到她来,他放下酒觞,一样拥着美人,那美人与他相比起,甚是玲珑。 那男人看着她,她似坐如针毡,浑身难受。她低着头不敢说话,看着衣着打扮,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她不敢轻易冒犯。听到上面传下声音,雄伟洪亮:“抬起头来。”若是不看相貌唯闻声音会是觉得是个不错的人。 她缓缓抬起头,不巧这一幕落入她的眼眶。 美人挨得他甚近,远远望去像是贴在他身上。美人美目流转,巧笑倩兮,“大人不要闹!”伴着这一声娇嗔,她看见那老男人的手不规矩。 “大人可没闹。”他笑声如彻耳,不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又粗又胖的手立即化身一条灵敏的蛇,往美人的裙摆下钻去…… 这样的场景她是知道,可就算这样也极少碰到如此大胆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姑娘的人。她咬牙,不知如何是好。她像被无视了,双腿跪得发麻。 “恩,那个谁!过来斟酒!”玩得正在兴头上,他与这里的姑娘玩得正乐,无意之间瞥见还保持原样的阿蓁,他低头一见杯中酒空。 “是。”她不敢拍腿,她站起,双腿酸得站不稳。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正当她以为自己会出丑的那一瞬间,一双手出现在她腰间。 是他。 她睁大眼睛,呆滞得望着他。他的唇一张一合,堪比绝世佳音的话决定她的余生:“吾已帮汝赎身,汝,已获自由。”那一刻,一切都沦为云烟。 下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俯瞰着连绵起伏的青山,一阵恍惚。 那天他将自己仅可有的积蓄帮自己赎身,自此之后她再一次获得新生成为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幸好袖口够大,尚可帮她藏起不安十指相扣的双手。 她从未见过妈妈眼睛中那一份深沉,侧过头看了看那位年轻的白发刀客。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白发的刀客反身冲出门口令她措手不及。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与执着,她跟了他一路。 “吾已帮你赎身,汝与吾已两清,从此山水不相逢。”云尧合上眼小憩,他心底比谁都清楚,他不论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好的结果,倒不如就此结束。 对方没有说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说得太过了些? 原想开口安慰安慰,没想到说得更是些不近人情的话:“汝有家,汝的家眷或许还候着汝归去。”她打断,字字铿锵有力:“我不走,那样的家不回也罢。我想跟着你,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无谓苦难。” 云鳞安静下来。 阿蓁与连枝终究是不一样的,阿蓁执拗坚强,连枝柔中带钢。可她们拥有一处共同的相似之处:一样爱云尧。对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又有谁能够逃脱? “汝愿意听吾说一个故事么?” “愿意的。” 那是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常年单行影只的刀客,他不知自己在此世间行过多少个春秋,度过多少个寒冷孤独的夜。不知是何时开始,他不知情,不知痛。他的改变,大抵从救回那个叫连枝的女人开始。那女人的经历与自己分外相似,她伴了那位刀客数个春夏秋冬。一次,刀客的仇敌遇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厮杀起来。难料,那个叫连枝的女人成了牺牲品,香消玉殒。 “接下来的故事,汝是否明白?” 随后,她明白了一切。故事中的人,那个刀客,现在就站在她面前。他和连枝的故事确实令人感动,为结局唏嘘不已。她没有嫉妒,更没有羡慕。 “你将她葬在何处?” 云鳞不悲不喜,“连枝喜欢清净,吾将她葬在河岸。她可清晨望着晨曦,暮时听渔舟晚唱。”她听着心里酸酸的,咽喉处憋得慌:“你待她可真好。” 听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她。 他淡淡瞟一眼阿蓁,“你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也是,她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她不清楚云鳞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心犹如他的刀术一样,高深难测。可是有这样,他才可以得到许多女子的心吧。 听说,独一人真心以待,不久,他也会真心待你。那样的日子,许不会太远。 过几个月,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会诞生在这个花花世界。她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大幸福的人。她抚着肚皮,似感觉到里面的那个小生命正在玩耍。 如吃了蜜糖在舌齿间化开,融融暖意沁入脾胃。 不知怎的,忽头晕目眩起来,眼前一阵黑。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喊她娘亲,请教她识花。她与他在晴天晒阳,阴里观雨。他高举着手中的小木刀,挥舞着小木刀说长大后要保护他的娘亲…… 醒来时,云鳞正坐在她床榻边,神色凝重。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好似没有年轮的枯木。云尧第一次主动的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孩童那样拍着她的后背。耳朵隐隐约约有模糊的声响传来,她的精神还不稳定,顿了好久才明白拥她的人那是她的夫君。她的夫君依着她的耳朵,声音温稳的不像话,可那却是一把温柔刀一道一道割着她的肉:“阿蓁,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割着肉,不见血那得是怎样的一种伤痛? 她只觉天崩地裂,耳鸣目眩。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夫君,你这是什么意思?”眼前渐渐明亮,又想起梦中真实不像话的一切:“刚刚我还梦见他的,怎么这会又没有了?他说他长大以后要保护我,他不会舍弃我!” 末了,她厉声哭喊起,说完话声音都哑了。 他没敢告诉她。原先体质不好,怀胎已是不易,现下滑胎,以后再孕更是难上加难。后领湿了,渗透里衣有些凉意。她抓着他背后的衣服,衣衫被她抓得皱巴巴的。她伤心欲绝,唯顾哭,一句话都不说。 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阿蓁自从丢了孩子始,整日失魂落魄,日渐憔悴。 年后,他在山下拾到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那孩子是破晓时分的黎明,冲破黑暗的光明怎能不讨喜?见到郁郁寡欢的阿蓁,不但么嗷嗷大哭,反而咧嘴呲牙朗声笑起对着阿蓁。说来也奇,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一样,自此阿蓁摆脱整日要寻死觅活的念头,一身心思牵挂在这不足手臂长度的婴孩身上。 初生之时,日出鸣起。随了自己的姓氏,唤做云起。 朝中有一将军,闻得他少年时的名声,遁迹而来。那将军复姓独孤,人生得人高马大。同时,他带着一名男孩,那孩子身子骨仿佛芦苇飘摇,与他极其不符。后来得知,据是这孩子的生母难产至死,留下这唯一的孩子给这位独孤将军做个念想。从娘胎留下的奇疾,这孩子天生银发耀眼。 颇有些眼缘,也就收下当弟子做个传人。 数年后始皇并天下,他去往北地,往回的途中邂逅云淼,将其带回。 始皇二十六年冬,云淼因参军涉及朝廷一事被逐出师门。 二十九年春,已是中年妇人的阿蓁在临海的一处小镇上碰见擦肩而过的云淼。 同年十月,阿蓁思念成疾病染膏肓奄奄一息。 来年华月,病殁,终。 每当云淼再次讲起她的师娘,每每感慨万千。师娘这一世大起大落,命格波折,得到爱情的眷顾,可又不得而终。师娘爱得是年轻的师傅还是站在她墓前已是鬓白如霜,脾性难以捉摸的怪老头?这就不得而知。 他给过她初始、给予她过程,可独独忘却给她最安心的结局。可叹,有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