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琵琶语 “你去哪了?”胡亥感受到背后轻微的动静,瞥了一眼她。 回到宴会上,台上的少女仍还跳着一样的舞蹈。若是肯愿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难度要比前面还要更难一点。 雅乐说到底不过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消遣的玩意儿,要真有懂得欣赏的伯乐那就好了。他们现在啊,是在对牛弹琴。 “我没上哪。”苏夜幽小声嘟囔。 “你去的时间太久了。”少年说,他一轮酒都敬完有一盏茶的时间差不多,她还没有回来他都差点怀疑她是不是存心的。 像这种特殊的时候,脑筋要转得要快不是?否则就白吃这么多的饭了。她答:“昨天可能吃坏东西了,刚走到门口又跑回去了一趟。” 话是这样说,或许是折腾得时间太长的缘故,她的肚子还没等到宴会结束就饿得唱起一段儿空城计。人声鼎沸,轻易的掩埋了她腹中格格不入的曲调。 苏夜幽摸着自己的肚子,心很是惆怅。 “昨天?”胡亥问道。想了甚久的时光,他往返重复脑海里有关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天下来历经的事情对于他有限的头脑而言负荷过重,这导致他把愈发细节的事情愈记得甚少。 超过十二个时辰以内的事情,他都不记得。 苏夜幽心里拨着小算盘,这个结果哪怕用上千遍也不会惹上人怀疑的。对此,她非常有把握。他呀,也不会追究自己。 接着,胡亥从沉思里渐渐脱离:“回去,要吃些药才好。” “恩?”苏夜幽自以为自己思虑周全,没想到胡亥还真不是一般的关心自己,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她可是,最讨厌喝药的。 胡亥眉头缓缓舒展,“算不上什么大事,吃些药治治。” 苏夜幽一惊,摆头拒绝掉:“我好了,可以不喝药的。” “不成。”腹泻不算什么,但一直下去也会坏了身体的。她啊,现在是他的人,对于下属上司多多关注难道不对么? “我真的好了!压根用不着……”她摆摆手,要是胡亥愿意转头的话就可以明确的看见了她眼神里冒出来的‘诚恳’二字。 然并卵。 “你不会,根本就没有腹泻?”从样貌端正的贵公子嘴巴里传出如此蹩脚的话根本不符合他高大壮、人聪明又钱多的富二代形象。 ‘腹泻’两个字,说得好听是瑕疵说得不好听就是老鼠屎。老鼠屎坏了一锅香气扑鼻的肉羹,幸好没人听得见,不然丢脸丢大发了。 苏夜幽嘴角抽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有。”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补充说:“现在又好了,活蹦乱跳的小公子没有注意到么?” 说完,她视线往别处一瞥。胡亥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案几上摆放的所有的美味佳肴,他几乎每盘只吃一点,大部分更是没动筷子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偏偏厨子爱做的点心都喜欢涂上鲜艳引人食欲的色彩,直冲她的眼底。 混账! 肚子响得更重了。 她的手飞快的捂住脸颊,触手尽是滚烫。 磨人的小妖精! 碍于情面和礼仪,他绝对不可以侧过头去关照女侍,这样有失皇室体面。他背后的动静过于频繁,并且每每巨大。 这一次,还有怪声怪调响起来。 他眯眼思索,终于得到了正确的答案。 “你不会是,饿了?” 侍从的事情他根本不会去关注,因为他不会去特地关注那些低贱的庶民。也至于,他们的饭食衣居,他得知的甚少。 苏夜幽点点头,“本来这个时候也是饭点的,我想我是错过了。” 她做为伺候公子的侍女,当然没有主子三餐之外还有什么下午点心夜里宵夜那么逍遥,一天两餐,还做得干活,到点不饿才怪。 对于她现在的身份而言,饭点过了就意味着要等到明天中午才可以有饭吃。晚上回去,人家装碗的木盆都干净得比过铜镜了。 胡亥心间竟然会冒出一丝丝的愧疚,这些下人的事他没问过也一点也不知道,现在的处境,他难堪又后悔。 瞥见案几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他有了主意。 “你上前来。离我,近一些。” 伴着一声散漫的回应,‘啊’,背后的动静离他越来越近,他稍稍一动便触到飘着芬芳的裙摆,荡漾在自己的后背。 很痒。 他屏住呼吸,心要跳到嗓子眼。 他也到了年龄,可他一直都没有默选父皇赐给他的侍女。他从来不喜欢那些女人,个个怀揣着不异的心思,恶俗的令他作呕。 苏夜幽闭着眼睛,想怎样让她心里的折磨少一点。胡亥他这么对待自己,究竟是想怎么样?不会是想,让她看着他吃东西吧? 唔,那心肠也忒黑了些。 “我包了些点心,你偷着点吃。” 听着少年温和平静的声音,苏夜幽慢慢得睁开了双眼。他偷偷的往自己手里塞了一块糕点,不忘叮咛嘱咐。 “给我的?”苏夜幽困惑万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少年淡淡的‘恩’了一句,刚才的贴心似乎一场南柯一梦。梦醒,所有发生的事情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主子赏赐东西给下人,不违规。” 苏夜幽抖了抖唇角,她颤巍巍的收下这块点心放置在嘴边左顾右盼没有人看见她这才放下心来才啃起来。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 难道不是么? 囫囵吞枣,她只顾着填充自己腹中的饥饿没有在意点心是什么味。 她伸出口中粉嫩的香丁小舌舔了舔嘴唇边缘的轮廓残留下来的糕点碎屑,留有遗香的滋味令她欲罢不能。她不客气,“还有吗?” “还有,你要?”少年对于她毫不退让的口气真是好气又好笑,静下来颇感无奈,自己背后又回应:“嗯嗯,我没吃够。” 一来二去的,哪里还有主仆的感觉? 手里又被塞进一块点心,趁着眼下无人她又吃了下去。 高台宝座之上,赵高从侍从那里得到消息挪步到嬴政旁边。此刻嬴政正在兴头,和蒙恬聊得正爽快。青春已逝,梦回吹角连营。 曾几何时,自己也像蒙恬那般站在战车上挥刀厮杀驰骋疆场。 想那时,意气少年横扫六国是何等风光? “禀告始皇陛下,星魂国师大人身体转安,特此候殿外特谢陛下。” 数来数去,在偌大的秦阙里也就只有赵高他啊敢这个时候去打扰嬴政。换做别人,担得都是杀头的一个罪责。 嬴政敛起笑意绵绵,神色紧绷从头到尾也看不出个开心的颜色。 “他不是说,不来么?” 赵高堆满笑意,却让人为之一振:“正在大殿外候着。” 嬴政眉头一蹙,“许他进来吧。” 此间,苏夜幽正好把最后一口点心咽进嘴里。殿口扬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嗓音,让她震耳欲聋的是前面的那一双字。 教她,天地失色。 “星魂国师到!” 不是说他今天不来了么? 她很烦闷,烦闷到近身些的少年感受到背后的僵硬微微讶异。 “星魂,他来了。” 伴着少年还未脱离稚气又夹杂着五分成熟的嗓音,星魂盛装从殿口从容漫步而来。宴会上的所有声音,戛然休止。 一切的目光,锁定他一人身上。 星魂扫视四方,唇角上扯。该来的都来了,文武百官没有一人缺席这一场盛宴;不该来的,也到场了。他的目光,停驻在角落。 一场较量即将拉开序幕。 苏夜幽眨了眨眼睛,闪闪躲躲的眼睛正对撞入了星魂的视线范围。 她整个人像炸开了花,精神全部集中在那一点上面。 不好,她被认出来了。 最后一道防线就此撕裂。少女声音微颤,在惊惧之下脱口而出:“星魂、星魂他看见我了……!”过街老鼠见了猫,同样如此反应。 胡亥对少女剧烈的反应稍稍错愕,“你认得星魂?” 瞧她这样子,怕是和星魂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夜幽袖口的双手相叠,来回得搓,十指合拢相间交叉。猛烈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临近的气场,正在胸腔里扑通扑通撞得厉害。 少女沉默,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臣星魂拜见始皇陛下,恭贺陛下我大秦克敌制胜,马到功成。再拜,陛下贴心关怀,卿体健康如初,其中谢意,不及所言。” 星魂的腔调在大殿里游荡回响,耳彻尽是他字正腔圆的声音。 他的这番话,正受嬴政好处。他给星魂的关柔,便在此处完好的体现出来。只是,只有嬴政自己知道,这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国师入座罢。”嬴政肃然颔首示意,等星魂坐下又朗声对发愣的众人道:“尽其兴乐,不醉不归!”他这声,使得人群里又躁动起来。 雅乐耳侧,笙歌又起。歌舞升平,酒香馥郁。 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能不算没有发生。 苏夜幽捏紧了手腕,咬紧了牙关。 “你怎么了?”胡亥忍不禁问道。背后的动静,他克制不住自己。他想一遍又一遍不知劳累的去询问,就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他忘记自己 ,从来没有对待哪一个庶民有如此心境。 倏然,相隔人群里的另外一岸。星魂,望着杯中的美酒若有所思。 他盯着美酒酒面上漂浮自己的倒影,唇角不自觉的绽开了一朵妖艳魅惑的花朵。这朵美丽的花儿,邪气如云烟缭绕。 长公子扶苏不得嬴政喜爱,对他极其冷淡苛刻。若不是人家心思幽淡如梅竹,长驱亭亭,不畏风霜蜚言,兄情如故坚不可摧。 他对自己的小弟弟,还是没有心生嫉妒恶仇之意。 “扶苏哥哥。” 耳听少年启声,苏夜幽跟着偷偷摸摸的抬起眼眸来。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扶苏公子一袭飘逸飞扬的月白长衫,乌发高挽,剑眉星目的翩翩温文尔雅贵公子。正如诗经形容的那样,不见子都。 雷同八九分嬴政年轻的那张脸,不同嬴政眼眸流存惧人的锐气,而是多了几分温柔如春雨明色的流光。歌唱几阙,如诗如画。 相比扶苏之下,胡亥更显得稚嫩甚至有点幼气。 她才不属于那种见色忘义的花痴女,或许还是她年纪阅历少得可怜的原因,像扶苏公子那样类型的青壮年,她是一点也欣赏不来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恩,亥儿近来些许又长高了些。”扶苏举杯而来,盈盈一笑语。如沐春风后阳光,把背后的繁华与嘈杂丢得干干净净,身后的功名利禄与他格格不入。 胡亥见到扶苏,心情不像之前那般沉重了很多,脸颊上飞扬多了几分恬淡的笑意。他起身恭迎,“扶苏哥哥,别来无恙。” 说罢,兄弟二人举杯共饮说笑几番。 这一切看在她的心底,滋生了几分别样的感慨。 似乎,这样的美好,会在不久以后全然殆尽。 “有兄长在,亥儿便什么都用不着怕了。” 有扶苏这块青天顶在头上,他就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她没说得一点也没错,先不要急着长大去先学会承担,有人挡着就让他挡着。 二人讲得都是儿时过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不觉谈了很多。她在后面瞧瞧的听,偶尔听到乐处也跟着偷偷的笑出几声来。 回过神时,杯中的美酒已经凉透了。 嬴政将一切看在心底,兄弟和睦这一段情根本不如他意。命处皇室身不由己,步步为营。眼前的兄弟情,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 比起长子,他更加偏爱小子。 “赵高,小公子今年多大了?” 赵高垂首上前,他抬起头顺着嬴政的目光望过去。默然抿唇一笑冷却眼眸里的火红的颜色,他明白了嬴政的心思。 “回禀始皇陛下,小公子如今正满十六岁。” 十六?真是一个青春好年华啊。想当年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嬴政眼里锋芒毕露,面色一紧。他握紧了腰间别得佩剑,佩剑闻到他身上满溢出来铺天盖地的杀气,铮鸣不止。 呵,他的年华。 “今晚,让他不要回去他的明昭宫了。” 赵高忙忙答应,“喏。” 星魂举杯穿过重重严严的人群里,踏歌而行。 此刻,扶苏由‘公事繁忙’为理,匆匆离开了宴会。身为皇长子的他应当替父谋略,替父解忧。其中辛苦,胡亥怎么会知? “扶苏公子,是个好人。”她答。 比胡亥更适合当皇帝的人。年少的她又怎会知,帝王家最忌妇人之仁?在她有限的词典和认知里,她只能这么评价扶苏。 胡亥合上双眼,他没有及时回复她的话。片刻,他睁开双眼。 眼底里,映着的金黄色的光线叠压晃动的重影虚得好似一场梦。 辉煌,是午夜盛开的昙花。 “山有扶苏……不见子都。兄长,终究不是公孙阏那样的小人。不是子都,拥有比子都更好脾气的人。竹简上所描述的君子,大抵是兄长这副尊容了吧?”他也知道,他永远比不上扶苏。 “你其实、也很好的。” 她这番话说到最后开始一度怀疑自己嘴巴,想起后世对他的评头论足和他之后的所作所为的‘丰功伟绩’,她这一安慰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沙里跟个鸵鸟一样叫自己清醒清醒。 她对胡亥的芥蒂,从来没有打消过的念头。 而她,也没有发现他对自己出奇的好。 “是么?”他也不认同苏夜幽对自己的看法,自嘲一笑不了了之。 “小公子,近来安好?” 星魂的声音,让苏夜幽面无血色。 “哟,小公子背后的这一位,面熟得很呢?” 他朝她看过来了,哪怕有胡亥相隔着呢她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星魂投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目光。想要,想要把她看透似的。 胡亥不明白苏夜幽为什么会怕星魂怕得要死,他也感受到星魂此行向他敬酒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如他所愿。 星魂直接开题揭了本意。 “不必说你阴阳家的姝丽,当下的佳人也是上乘。国师大人何必借着敬酒的机遇,来观赏我身后姿色平平的下等侍女吧?” 她本来就是他的侍女,说白了也是黄花大闺女。被一有妇之夫甚至高官相中,岂不是让他颜面扫地贻笑大方? “况且,我听闻你那从未露面的新夫人,面含娇花又出水芙蓉,可谓是月桂中的婵娟啊。大人,莫不是有何特殊癖好?” 星魂不恼,目光没有收回反倒掷在她身上烧得更比之前。 “并不,小公子深宫步断哪知宫外风雨?你身后的那一位像极了帝国通缉墨家叛逆分子其中之一,她呀,有七分像呢。” 星魂倒好,他把那些事全部抖了出来。就差……苏夜幽睁开一只眼睛瞥到星魂手里除了酒樽别无他物了这才大喘了一口气。 还好,他没有随身带画像。 “七分罢了,还剩三分。大人也真是的,世间奇人异事没有万千也有一百,音容笑貌相似有何惊异?说不准,是凑巧罢了。” 这一碗药她吃得很开心,星魂不是很能接受。 “巧合?”他暗自冷笑,“只是世人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苏夜幽在后面脸色一白,紧张得把自己嘴唇也给咬破了。 “胡亥是俗人。俗人相信,任何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轻轻的‘咦’了一声,视线移到胡亥的后背。 他是在,帮自己说话吗? 感觉,很微妙。 “星魂是怕,小公子有危险。”他眼睫低垂,极力装作很关心胡亥安危的表情。他的心思,没有人可以猜的透彻明白。 “有危险的是大人吧?我从我的部下那里听说,自打大人将那不明不白的女子娶进了家门之后,大人每每告假抱恙。” 星魂低笑浅吟,“她不是不明不白的女子。” 胡亥却没有兴趣听‘有妇之夫’吹啦弹唱自家的内子到底有多么天姿国色与众不同,粗粗地推脱了星魂:“胡亥不胜酒力,恕不奉陪。” 不等他回应过来便匆忙离了席位,“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