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画悲扇 经那一晚过后,胡亥愈发待她大不如从前。 两个字,冷淡。 搞不清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惹不起的人物,说好的主子说要就要,说撇就撇了她。每每粗略得推托她,把她当做瘟神送差不多。 她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觉也没睡好。为了自己在宫里的靠山能够再稳一点,为了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做打算。 她顶着一双熊猫眼,一脚踹开了胡亥的房门。 彼时,少年只着一件里衣,身上唯一一件的里衣还不好好的系着带儿,偏偏要松松垮垮的穿在身边露出里面稚嫩的胸膛来。 好在里面还生了炭火,不至于冻着了。 因有炭火,所以格外的任性。 铁盆里的炭火有没有燃光不关她的事儿,胡亥这人仿若换了一个人似的,枕卧美人膝,口含美酒佳酿。佳人动人,美酒香醇。 她想起有一句是这么说的来着,喝最烈的酒,赏最美的人。 得,酒色一双字全给他占完了。 他心里叨念着什么玩意,委实令人摸不清底细。 “小公子。”行完跪安礼后,她启唇唤道。 胡亥除了淡淡得回应一句她‘恩’,就再无其他的回答了。若是放在过去指不定又要无缘无故地训斥她,她怀揣着新长的心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住了他对自己鸡蛋里挑骨头的恶毒话。 正时,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抬眸环望一圈,美人照旧按兵不动,胡亥的小拇指动都没有动一下,房屋内气氛紧张僵硬,深陷一潭只沉不浮的死水沼泽。 “奴婢有话要跟公子单独说。” 他似乎翻了个身,换了一个使自己舒服的姿势继续枕在美人双膝之上,懒洋洋地说道:“单独?呵,你瞧本公子像是有空闲功夫陪你在这玩过家家么!”语落,张口吃下美人给他削好的水果。 苏夜幽看他如此对待自己,忍无可忍之下扬声大喊。 “胡亥!你为何不明分说对我如此冷淡!你要是厌极了我,遂君所愿,奴婢遣些衣物从明昭宫离开就是何苦多言!” 随后,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出。 胡亥杵在原地愣了愣,他是想忘记她罢了,自己做错了事情。没有理由再去动少许歪心思,好好的做他的草包公子。 太难了,对他而言。 这一双美膝的主人在惊慌之中道:“居然有如此不知轻重的宫人。” 胡亥回过神来,双瞳黯然正色着说道:“今天之事,不得外言一字可否明白?若有外泄,后果自力承担。” 话说开了,众宫人立刻颤然跪下齐齐道‘是’。当时在场众人一共十二人,最后无一人平安离开秦宫分分不知下落。 “走走走,离开这破地方也成。不稀罕!整天摆个破脸色我也受够了。江湖之大,何苦无落脚之地?大不了我回头找他们去!” 她收拾好包袱一脚踏出了房门。转头对着自己被吩咐下来胡亥赐给她的新屋子,朝着门口吐了一口口水,“我呸。” 长觉看见她神色特为恼怒,随口一问:“上哪?” “我辞职不干了!薪水什么的我也不要了!” 长觉双眼迷茫,惹得一头雾水:“辞职乃何意?闻所未闻。”刚想开口喊住她,须臾而已,她人影便消失在了眼前。 到底是在秦宫里待得时间长一些的,想想她离开时怒气冲冲,他就清楚可能是同主子闹了别扭。不敢再多想,他阔步返身冲进胡亥所在的房屋。一进内室,便看见美人绕围而坐的小公子。 “……”杵在这等风景,他内心颇为复杂。 越想越不对,胡亥昨个夜里受了什么刺激愿意亲近女色了? “有事找我?”胡亥看他吞吞吐吐的,脸色难堪又想得走入痴迷。原本就生得高大,站在那儿挡在门口更像是一尊石像。 “过去,你挡住我的阳光了。”听从他的话,长觉往右边挪了一挪。 长觉轻咳一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小公子,属下方才看见您的贴身侍女她挎着包袱走出了明昭宫,跑了。” “跑了?”胡亥其实还是很在意这一回事的,他直接可以从他的睁大的眼眸里看得特别清晰。他挥了挥手,他边侧的女人排成一行例井然有序的退到门外,胡亥长长得叹息:“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长觉知道四周没了不相干的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回禀公子,属下瞧见,姑娘似乎往携愿楼的方向去了。” “携愿宫,她竟然去了携愿楼!那可是……”胡亥勃然变色,他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那个人的名字,是宫里的忌讳……携愿楼,乃是秦宫禁地。她初来乍到,对四周不熟悉……不成,我得去找她回来。” 长觉震惊,他陪随小公子几年了,不曾见过他这般的神色。 “公子您要去携愿楼?你怎么能去那儿呢!万一被始皇陛下知道……” 胡亥疲倦得合上了双眼,悠悠得念道:“这些,我都知道。” 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做下这个决定无疑是与虎谋皮险中求胜。 苏夜幽一直往右边走,可是左走右走,走到双腿发麻累得软趴下了她还是在原来这个地方兜兜转转,根本走不出去。 “我明明记得,是往右边拐的啊……怎么这会,不对了呢?” 她趴在墙垣边上靠着,手指指着两边的路口摇摇晃晃。头顶上的四方天还是四方天,她此刻就像被困在井中谋不到正确的出口。 背后面的包袱重得仿佛压了千斤重石,包袱里面实际只放了两三件衣裳和几枚可怜的金铢,其它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了。 怎么,就这么沉? 她不敢再多喘一刻,她怕她喘多了就不愿意走了。她攀着墙壁,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走过去。在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有电子产品,也不可能喊她随身兜里揣一个日晷看等想看时间再拿出来吧? 她没走几步,天就阴沉了下去。 比找不到出口更加可怕的是,天黑了。 想想今天出门没有翻几页的黄历瞅瞅几眼,倒霉透了。 比起这个更打紧的,是她肚子饿了。 又饿了。 平时这点,她该享用晚饭的。 得嘞,若不是她胃比别人坚强些,等点犯个胃病啥也不能往嘴里塞那才叫做磨人的小妖精,摸着自己一圈的小肚子装林黛玉。 像话么? 她从包袱里取了火折子出来,东西比起火柴更加好用不怕烧着手成为烤猪肘子当宵夜。可惜,火折子照不了多大地方,她还是得摸黑前行。比起之前的状况,相对来说好上许多。 人嘛,知足常乐。 她吞咽一口口水,没了声。 她没来过这块地上,秦宫大得很,她走过的路到过的宫楼不过就是冰山一角,还有她没走过的甚至不知道的地儿。 她眼前的这座宫楼,便就是了。 只是…… 明明夜还不深,说明白了就是黑了嘛。没有别的什么了,她杵这扇紧闭的青铜门觉得阴森得很,除了飒飒的风声和几声尖厉的鸟啼打破这尘封已久的寂静以外便听不见什么人声了。 对,没有人。 在秋风里摇摆的树梢斜斜斑驳的碎影映在宫墙之上,扑打的羽翼在头顶上方盘旋不止隐隐不安。她后退一步,畏惧在心底暗生。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要怕,为何会怕。 直觉告诉她,她该逃离这里。 刹那,青铜大门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门,自己打开了。 放他个春秋大屁咧,她手指头挨都没挨到一下! 就就就就就开了? 开了! 她想跑,双脚就像被胶水粘在地面上,怎么也挪不动。苏夜幽根本不想进去,竭尽全力的阻止。她迈出前脚,那么往前一跨。 她呀,还是进去了。 这扇门背后,似乎隐藏了某一种奇怪的魔力冥冥之中正引导她。她心里最深处痛得颤心的恐惧,也在渐渐打消。 火折子所普照到的地方,杂草荒乱丛生,想是许久没有人来着拜访了。好歹,还留有一条曲折的小到供她行走。 背后又传来‘咯吱’一声,门又合上了。 走在幽径小道,两旁的草木好像有了人情,活了一般掉转了头朝她望过去。脚底,萤绿间黄的光芒渐渐亮起为她驱散黑暗。她没想过如此偏僻的地方,竟然还会生出萤火虫来。 萤火虫围绕着她周围转悠,视线一转,一抹艳丽的红衫烫过她的眼帘。红裙乌发,白银双剑。她只看见那娟狂的背影,削肩细腰翩若惊鸿,袅娜娉婷如野间山花,却比山花烂漫得多。 “咦?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她没想为何这地方会凭空无故的出现一个大美人出来,双手间还携了宝剑。她忽略掉大秦律列不得私匿铁器,一心想着要怎么找到出路跑出宫外面去。 哪知,她的莽撞行为惊扰了大美人。大美人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受了惊,提了裙摆推开大厅的门跑了进去。 “喂,你知道怎样才能出去么?” 她搞不懂她为何要跑,她就想问一个路罢了。二话不说,她撒开腿丫子追上了大美人。身边的萤火虫候着席卷徐风,吹乱了队形。 “你别跑啊,我就想问个路!” 红衣女子不言她,跑进内室停驻了脚步。就像是,故意诱惑她进来的。苏夜幽没有感觉到这一点,看见她停下来了很是开心。 “你好,我叫苏夜幽。你叫什么?”为了能够消除对面大美人的恐惧心理,她启口介绍自己好熟络一些。这样一来,便不生分了。 “我叫……”女子缓缓回过头,露出美到窒息的轮廓来。墨色的柳叶眉儿,杏瞳楚楚,坚挺而小巧的鼻,下方是花瓣似的朱唇。 苏夜幽痴傻了,“你长得真好看……”不同雪女的冰雪绝色,也不同蓉姐的寡淡出尘,更不同高月的恬静高雅。她的美,世间罕见,雪花为春阳融化、雨坠花摇、夏荷游鱼,理应如此。 “他们唤我,虞姬。” 听见这一句话,苏夜幽快要疯了。她再一次的望上那一张脸,这一次她竟然越瞧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非常熟悉。 “你你你,是虞姬?” 虞姬,虞姬。她猛然想起石兰的姓氏好像姓虞,又仔细的看了一遍从眉毛到眼睛,眼睛到鼻子,鼻子到嘴巴,无一相像之处。 女子颔首,“不错。”女子的话并未讲完,后来的一句话绝对可以让她停止心跳:“我是虞姬,我也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苏夜幽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指着那女子骂道:“你放屁!” 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天差地别,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她心中已经不纠结虞姬是谁了,她开始纠结眼前的这个红裙美人是不是喝多了脑白金,补脑过度得了幻想症。 女子摇头,淡淡得一笑:“我的姑娘,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声音戛然休止,女子的朱唇还在一动一动的。描绘着她含着绵绵笑意的唇畔,苏夜幽依着她的唇形,一字一句讲出音来。 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跨越时间和天地,江东之畔,离人楚歌。 啥鸡儿玩意? 回过神来,红裙女子的身影已经如烟雾蒙蒙消散了。 很干净,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 大厅内的陈设却改了模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雪白十指分明,指甲盖儿上染了嫣丽的蔻丹,仿若盛开了一朵朵动人的花。 这哪里是她的手? 她使劲甩了甩手腕,上头因她大力甩动还有点疼。 会疼,但不是她的手。 什么情况? 她摸不着头脑,天黑的时候当真不能在外头瞎逛游,像她这样碰见的什么脏东西是真的触到霉头了。她翻了一个身往后走,不就是门嘛,想是出了这道门就可以出去了。 可这哪里还是她刚才进来的门啊?而是一淌的布帘子。她不停的安慰自己。这还是不要紧的,她还是可以走回去的。想到这里,柳暗花明之后的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 满怀喜悦的抬手掀起垂挡风沙的布帘,当她定神一瞧。 又傻了。 布帘背后的还是空无一人的帐子。 “鬼打墙?”这一回,她的目光被帐子顶的字给吸引住了:“楚,字?” 苏夜幽膛目结舌,脑海里闹哄哄的打成一片。她想知道自己应该懂得什么,却想不清楚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东西。 她垂首瞥见自己柔荑上的蔻丹,陷入了沉思。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她是谁? 她为何会在这里? 摇了摇头,手腕上的广袖跟着她轻微的动作滑落了一大片洁白的颜色,映入了她的眼底。半截藕臂,一双青翠的镯子相击一撞,发出悦耳清脆触动了她的心弦,找回了自己。 “虞姬,可否再为我舞上最后一曲?” 那一声,宛如魔咒久久回荡在她的耳际。闻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好像在洪荒之前便识得了。很久,她记不清楚是多长时间。 她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上这一句话。 花费掉的青春光阴,再多也是值得的。 眼眶微红,心底泛起阵阵悲鸣。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到最后的泣不成声。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开心还是悲伤。 也可能,二者具有。 这一刻,她等得实在是太久了。 飞蛾扑火之前,总是会扑扇羽翼事先准备好迎合灼热慷慨洒脱的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陨灭。手中的银剑在空中挥舞,宽大的衣袖如落叶枯花纷扬,傲雪凌霜展露枝头,不惧凛冬。 一舞终了,恍然间华灯初上河月摇晃又见烂漫花丛双蝶齐飞,走马灯一样的回忆如泼墨点点滴滴砸在她柔软的心头。 算不上离别的离别。 “是我,又负了你。” “若有轮回,阔别重逢。” 语罢,泪湿满襟。她绝望得缓缓拾起舞弄的银剑架上自己长颈闭上一双眼瞳,心一定,手腕失力。眼角落下的漱漱泪花洗濯长剑冰凉的刀锋,热血喷溅帐面,沿着楚字流下。 苏夜幽眨了眨眼睛,蹲在那纹丝不动的美人旁侧喊叫希望可以把她唤醒。毕竟,奇怪的地方除了自己还有她再也见不到生人了。 不管结果如何,试一试不打紧。 “别睡了,喂起来啊!你还没有告诉我要怎么回去!” 苏夜幽看她许久没有动作就朝那‘睡沉’的美人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来了,想推她不曾想到自己的手居然会直接穿透她的身体,自己也根本就没有碰到过她的一片衣角。大脑当场死机,吓得她双腿一软打着颤儿直接坐在地上。 “我、我是鬼?” 她又想,喃喃道:“不对,我在荒园子里看见过你。我才不是鬼你才是鬼!”她注视着那张脸孔,越看越觉得心生惊惧,不寒而栗。 她惊恐万分,因为那张脸孔。虽说五官比她细致许多,大抵是有七八分的相像。她家里就她一个,更不要说什么她的同胞姊妹了。 这一位红裙美人,若不是有年龄的搁置,便是在此世间最像她了。 偏偏又不是她。 实话,她没这一位红衣大美人漂亮。 须臾,红衣美人的双瞳睁开,死死得盯着她。 苏夜幽攥紧了拳头,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打湿了她的心衣。湿漉漉的粘在背后,很不舒服。她频频后退,生怕下一秒那女子就要朝她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窒息而死。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脖子上的那道剑痕有涓涓的血液冒出,顺着她那副好看的锁骨一滴滴的流进衣襟里头。 “啊!!!” 苏夜幽最恨灵异鬼怪,尤其是鬼。特别是,没有脚的死相特惨的那一种。想想诗文里撰写的恐怖故事,红衣教乌发。厉鬼,是死前积攒太多戾气死后无处安置便飘荡在世间遇人就害。 她眼前的红衣女子,正好符合这一点。 “你叫什么?”红衣女子声线淡如水,白云悠悠游鸟无痕。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抬起你的头,好好的看看我。” 女鬼顶着一张雷同自己脸孔,不仅仅对她说话,还让她抬头去看她的脸蛋。这种滋味,委实奇妙得很。苏夜幽她挣扎在恐惧和疑惑之间,然,前者在片刻的犹豫立刻取代了后者。 “我不看!我我我又没有见过你,你找我做什么!” 怎么偏偏就赖上她了呢?想想过去的一类飞逝奔走的光阴,她也没有做过什么谋财害命杀人放火的事。 女鬼深吸一口气,略显无奈:“居然有人,会对自己害怕。” 又是这句话,苏夜幽忽然没了那心,诧异道:“我不姓虞。” 女鬼摇头,说:“是谁告诉你,我姓虞?称呼罢了,阿籍喜爱便由他了。就像,原来就不爱朱红,他的一句话,你也不执着了许久?” 苏夜幽仔细地想了想,她的话里没有半分掺水虚假的成分。又不着急的回了她:“你说你是我,我和你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啊。” 别说长相气质,光是性格脾气摆出来都是天差地别。 “不相干?”女鬼似笑非笑得凝望她,“你不是正在做,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么?莫非,你待他,一丁点的感觉也没有?你以为,你和他的相遇啊,真的只是偶然么?你以为,他待你的好,是他心肠好?” 她的话让她觉得非常不适。苏夜幽起了身对上女鬼的视线,拉下脸来,正色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你的影子。” 语落,女子在她的眼前逐渐变得透明。转眼间的时间,她就这样不见了。没有任何征兆,消失在面前就同她出现时一模一样。 原地哪里还有什么红衣美人,光明为笼罩的黑暗只有她一个人。 那时,一抹嫣红的飘带飘荡在半空中,最后缓缓坠落在她的手掌心里。封锁的记忆再次翻覆而来,记得这绑带的款式,是她的。 是她第一次,为他穿上朱红的曲裾。 那一年,她十三岁。 不愿意认同自己性别的她,在那一刻有了女儿的羞涩。 青涩的年月里,什么还来不及更改。 远处,又闻细碎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