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暗眉香 苏夜幽恍然如梦,怅然若失的心痛还在她的心底漂浮。直到,头顶有细雪飘下,化做轻盈的白羽融化在她的乌发。 “下雪了?”她木然的注视着眼前覆盖的银雪皑皑,素裹后周围的景致显得格外陌生。更多的雪花飘下来,落在她冰冷的掌心。 她低吟浅唱,启唇方说:“风雪浮青丝,也算是……白首。” 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的滋味炸开在她心间的每一处角落。 还是,什么也留不住。 “你终于醒了。”头顶出现的那柄鱼纹白边纸扇打在她的头顶,可见的蔚蓝的天穹被纸伞遮盖得密不透风。温和平静的语调暗含一丝隐忍许久后的怒气,苏夜幽懵然的神色被惊愕取代。 “师……师父?”在阴影下的脸色似乎更加阴沉,脸颊侧面掠过他的簌簌衣角。她身上穿得还是秋衣保不了暖,青年解下披风给她系好。 有了披风之后,双手逐渐回复了温度。 长久,青冥忍下火气,忍不住叹息:“平安回来就好。” 平安回来? 她去做什么了? 玄衣狐裘的青年眯拢着双瞳默默的注视着她,墨瞳里熠熠的光芒深沉如刺骨寒潭、未融冰川,“这场梦,你做得实在太久了。隆冬岁月,除夕将至。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梦境让你如此流连忘返。” 本来他还想,要是她没能从阵法里醒过来,他便好准备过一个年后好替她打理打理后事。日后此生,再也不收徒。 他不晓得苏夜幽从阵法里苏醒为何会露出这样凄凉的目光,她好像一瞬间长大了,把曾经的稚气丢到脑后,剥茧化蝶。 她心里装下的东西,是什么? “梦境就是梦境,终究是虚假的。”她闭上眼睛,似乎这样便能避开在梦里她亲生经历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小公子害怕你将会有生命危险,与嬴政跟前撒下弥天大谎。他告诉嬴政,有一只从宫外跑进来的野猫冲撞了他,制造骚扰不断夜间无法安眠。期间,将这座宫楼翻了不下百余遍。” “他对你,很不一般。” 青冥也有过年少气盛的时期,那位小公子怀揣的怎样的心思已然了然于胸。可他的好徒弟,胸口装不下第二人。 哪怕是装得下,他也不会允许的。 苏夜幽睁开双眼,缓慢起身。可能是睡得太久的缘故吧,腿脚并不不利索,行动僵硬的像个吊线傀儡。她拍去身上裙摆衣衫上掉落的洁白落雪,无瑕的世间只剩下站在红梅下的二人惺惺相惜。 “他待我的好,我知晓。只是这辈子,我也许还不清他了。”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心唯有一颗。 青冥星目一黯:“说实话,做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希望,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任何一个谁。当然,也包括项羽在内。秦末到楚汉,除了张良以外,所有的人无一善终。”不得善终是什么?是没有好下场。 “你我的情分,从千年后便开始了。真正的牵绊,于这。” 苏夜幽转头望向他,把青冥的话全部堵会了肚子里。 “师父,在梦里。我梦见了虞姬,她对我说,怎么连自己也认不得了?”她眼见青冥的脸色逐渐转黑,“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青冥的眼珠子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随即而逝的颜色叫人难以捕捉。他沙哑着嗓子对她讲道:“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真正的虞姬是谁他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是她。 她望见这层将天地埋没的雪白,不知不觉间失了神。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在此地安定下来?”苏夜幽不是第一次喊他这个称呼,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是特别的习惯。现在下来,他听见这个称呼愈发的心舒。她话里的意味,还未诉说完整。 “要是,咱们此后一辈子不能再回去呢?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地方娶妻生子?”青冥默声,接着声音清冽起来:“从未有过。” 即便,他对那个人有感情。他也不会,留在这个鬼地方。 “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不然小心我将你逐出师门。你要一直坚信自己,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去的。” 他们终归,不属于这。 苏夜幽眼瞳中划过一缕悲痛,沉声道:“这个问题,我不会再问。” 对啊,他们一定会回去的。 漫步在风雪里别有一番滋味,她抬眸映眼那一方天地,无际茫茫只余她。空旷的景致总是容易让人心旷神怡,神怡之后也就放下了。 “丽妃生前最爱红梅,陛下就为她种了这一园子的红梅。红梅喜候温暖气候,在咸阳自然是种不活的,一到寒冬腊月季节便有成片成片的被活活冻死。只有极少数的,迎着凛冽寒风绽放暗香来。” “本来这园子无人打理久了,荒草丛生。活下来那批极少数的,反倒因地制宜愈生愈旺。只可惜,没人欣赏得来了。” 苏夜幽过去生在江南,江南天气根本不可能会下雪的,每逢春季也就是一晃眼的火候,匆匆来去仿若女子的青春年华。 前年待在桑海期间,面临汪洋气候干燥炙热,雨水多,四季如夏。想要看到雪是比登天摘月亮星星还难上百倍的事,还不如早点洗洗干净裹上被褥好好的睡上一觉。倒还,现实一点。 积雪压着枝桠,丝毫不影响红梅的盛开,反而更衬红梅的艳丽。朱红与白色交织,造成一种旖旎视觉效果的享受。 天空上的飘下的银碎不但没就此停下,越来越多。 “雪,下大了呢。” 她鬼使神差的把手掌伸到伞外,不一会掌心铺满了一层薄薄融化掉的雪水。青年乌色的眼瞳正如伞外冰雪清冷,“有阴阳家的东君大人替你撑伞,你上辈子是修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福祉。” 苏夜幽不领情,对他吐了吐舌头:“什么东君?自己徒弟都救不了!” 青年一愣,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苏夜幽心道不好,不安问他:“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呢?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别放在心上啊!不不不,是我说错了!青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东君大人是全世间待徒弟最好的师父!” 这一回,是实话。 马屁听多了,便听不进实话。 她这个,不是拍马屁啊! 青年疲惫得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我没有生气,你也用不着费力讨好我。我是突然间想起一件事,算了,我们走吧。” 她也不晓得他在思忖什么,一刹那的迷离恍惚她是看得很明白。他愿意憋在心里,就让他憋着好了。苏夜幽点点头,“行。” 忽而,一阵缥缈婉转如莺的歌声钻进了耳朵。 “哪里来的歌声?”苏夜幽听不懂里面唱得词句,本是阴阳怪调的发音,在轻柔如绵的女声里成为一首娓娓的曲子实属难得。 “歌声是从北边传来的。走,去瞧一瞧。”这园子早早被嬴政规划为禁地,是谁也不能入内的。他好不容易得到特许,借着修补阵法的由头才能入内。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别人在这里? 走近了些,歌声越来越淡。他知道,这首歌要马上唱完了。若是不能在唱完之前找到,那么他便不会知晓那人究竟是谁。 “这园子荒废许久,遇见个孤魂野……”苏夜幽停止话头,最后一个字她是怎么也不愿意说出口,只觉心要跳到嗓子眼了。 他冷笑道:“鬼神之说,我从未相信。” 都是历经流转死生之间的人,在枯骨人命里打滚过的人。要是他怕这些,那他岂不是要夜夜不得安眠了么? “放心,一定是个大活人。” 近了些,红梅丛间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位年轻女子的玲珑身形。系在身上的水蓝墨兰披风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浅色的曲裾把她无比的曼妙身姿尽数显出。身若扶柳,娇艳如花,袅袅婷婷静立红梅其中。苏夜幽屏住呼吸,她又是遇见了怎样一位的绝世美人啊? ‘咯吱、咯吱’踏过雪地留下的声音惊扰了脱世的美人,美人闻声讶异侧目望向他们,美目盼兮流光溢彩。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 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苏夜幽‘咦’了一声,斜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冷不伶仃贸然出口成章的玄衣青年。一脸自我陶醉的模样,胆大妄为的注视着眼前的人。 妄称东君,寻常礼仪都抛之脑后。忘却了男女之嫌,直勾勾的盯着别人姑娘看,恨不得把伊人给看得透透的。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他看见红梅雪下美人的好景致,不知不觉有感而发,情不自禁德吟出这首诗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尝出诗词间的意味,美人木然稍许反应过来暗自羞红了脸颊。 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宫人,气喘吁吁得朝着美人行礼。 “帝姬!” 恩?谁是帝姬? 苏夜幽四顾茫然,只听那小宫人直接将他们无视对美人讲:“帝姬你怎么上丽姬娘娘的园子里来了?还得奴才好找啊。”小宫人这才发现除了她们以外还有别得人存在,白了一眼:“哪跑来的老鼠!” 苏夜幽不甘示弱,想挫一挫那没礼貌的小宫人。说:“你有个这么漂亮的主子,为何会调教出你这种嘴脏的奴婢?” 小宫人一听不对,便想扑过来打她:“你个低贱肮脏的下等宫人,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彼时还冲撞了帝姬,待我撕烂你的嘴!” 苏夜幽不怒反而笑,摆开了挑衅的架势:“过来,我等你。” 她打不过绝世高手,揍她个小咸鱼还是绰绰有余。她禁锢许久,手脚经络也干涩的要死,她正愁着呢没想到有人主动送上门。 青冥挑了挑眉,“住手,我有教过你以大欺小不堪入目的手段么?” 苏夜幽反目凝望他,神色诧异:“以大欺小?开玩笑,我和她明明同等地位……就算看年龄,她和我也相差不了多少谈何来的以大欺……” 末端剩下的一个‘小’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制止住了:“是在下管教疏漏,没能将下属调教好。还请帝姬宽宏大量,饶过她。” 看着他低三下四讨好的气度很是恼火,也是不惑。苏夜幽有生了闷气,火气无处发泄只能选择干着跺了跺脚。 帝姬别过脸,藏住自己红透半边的脸:“恩,追根究底还是我身侧丫头起得祸事,怪不得旁人。你即是外宫的人,怎会出现在后宫?” 前边的规矩,前宫谈论社稷国事,后宫乃始皇陛下妻女之地;二者不容相提并论,前宫庙堂没得陛下亲自批准不得擅自入内,后宫众妻女不许暗自与前宫私结拉帮结派,干权政,谋举。 青冥朝她笑了一笑,说道:“帝姬,您又为何会出现于此?依在下所知,丽姬娘娘的园子,可是被陛下划归为后宫禁地呢。” 帝姬无措,绞紧了宽广的袖口:“我……”反应回来,少女才意识到整桩事不必揽在自己身上的。樱口白牙的心动俏人滋味更多上几分。听她继续讲到:“这一与你何干?你是什么身份,担什么职位!” 又羞怯自己前边的失态,畏起他会不会想错自己。 左右摇摆之余,听青年抿唇爆出一声爽朗的轻笑,差可拟春风四起拂垂柳,心如钟鼓。羞羞答答的斜眼间,他对自己拜上一拜。 “回禀帝姬,臣为阴阳家东君。” 他是阴阳家的人? 帝姬眼珠子转了一转,他既然能入得了后宫。那么,一定是受父皇器重的青年才俊,人中龙凤。人不单单长得玉树临风,且颇有才情和智情。可惜,不知他是否有了心上人……又或者是,已订亲事…… 哎呀,她在想什么!羞煞人了! “帝姬,还请快些离去才好!”侍女附在她耳侧嘱咐道。 “恩。”有侍女的声音,她脸上的热度缓缓削弱了些。她敷衍得应答侍女,把自己的心思停了一停:“我们这就回去罢。” 苏夜幽隔了一段距离瞧着,看见那漂亮姑娘同刚刚讨人嫌的侍女低眉互相嚼了几句,转过一个身道也不道,一并寻了出口去了。 一步、两步、三步……走完第九步,漂亮姑娘乍然回眸。 “我叫清婻。” 清清脆脆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落在心头,为之一振。 帝姬的风华,正如枝丫上的红梅。迎上风雪,乘风破浪,朵朵繁复盛放,暗香四溢。天上飘下的重雪,未一刻消停。 不一会,新雪将旧雪留下是脚印重新填满。 回过神时,人已远走。 走在宫阙的长廊里,苏夜幽紧绷着脸神神秘秘的说:“我感觉,帝姬看上你了。”又看青冥不为所动,继续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背得首诗词是凤求凰,汉朝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你什么意思?” 后世的诗歌拿到前朝来用,亏得他想的出来! 帝姬一两句话就被别人勾了心思,情窦初开的青涩暴露无遗。 她知道,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单恋。 那是因为他自己讲过,他不会在此扎根长叶。 青年停下脚步,伫立拔地而起的万重宫楼笑得无比灿烂:“若我说你将来会有一个帝姬师母,你开心不开心?” 苏夜幽拉下脸,“不开心。”她剜了青年一眼,“你我相处下来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唯一清楚的,是你不容忘记本心的坚持。” 她补充一句,让青年短暂的失神:“你无情胜于有情。” 什么意思?外热内冷。 暖不到的冷屁股,形容最贴切了。 苏夜幽白了他一眼,又问:“你不会是摩羯座的吧?” 青冥答:“你怎么知道。” “……” 苏夜幽抱头沉痛讲:“固执、事业心忒重,一定是咯。”她往前大跨一步,“回归正题,你不喜欢帝姬干嘛还要去撩人家呢?” 青冥不以为然,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一丁点的愧疚责备之心:“看见漂亮妹子就想去勾搭,不可以么?”他说,“现代男人的通病。” “凤求凰,也是我随口一念的。”他满不在意的说道。 苏夜幽沉默,对上青年的眼睛郑重道:“你很渣。” 没想到,她以为的师父是个不尊心的人。还轻浮。 青年冷笑阵阵,冰渣子糊了双眼:“我渣?你晓得,我爱慕她多久?” 她心底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选,搞不清楚放在他心底的人是谁。苏夜幽想了想,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我不知道。多久?” “十年,一刻未变。” 苏夜幽没声了,连个惊呼都不曾给。爱情这玩意是从来没有公平一言的,更没有先来后到。爱得时间长了,受得伤多了,就会自私得把没有得到心仪结果的感情化为利剑报复刺向下一个人。 他沙哑着嗓子,往事一件件上浮。 “我太累了。” 苏夜幽的眼瞳里有晶莹的波动流痕,没有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