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腊月寒 苏夜幽对着自己眼前的敞开腥红色的大门,犯了难。 她小声嘟囔:“又要我回来。” 青冥给出的答复,是让她继续待在胡亥的明昭宫。他的理由是,她现在还不能临时逃脱,选择关键时候掉链子,还不是时机。 要她回来,要让她怎么对待胡亥? 长觉打了个哈欠,他昨夜和同僚们逮到机会溜出去在宫外喝了一晚上的花酒,一夜未归。话外的话,就是放浪过度。 今个儿又轮到他值班,烦躁得紧也没什么耐人的好脾气。 直到,他看见了一直在门口徘徊的朱色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困意失了大半。他确信自己的眼神没问题,欣喜若狂。 “姑娘!你咋自个回来了!” 苏夜幽闷吸一口气,手指在自己的唇角顶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容来迎了回去:“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我不自个回来,还等着你们接啊。” 长觉拍击手掌,把她请进门:“公子在里头呢,有什么话留着说去!” …… 外头院子竹筒里的水又接满了,负重第一百九十九回顷尽浅浅的水洼。内室盘腿静坐的贵族少年修长的手指滑过乌色的细绳,又拿起一卷竹卷。挂在屋檐下的铜铃,和着寒风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苏夜幽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时间难熬得很,紧持的氛围没一刻息鼓。她不喜欢这种氛围,好像她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该是受罚。 她一遍又一遍的沉思,她为啥愿意受这样的罪过? “公子,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自打她进门开始,她就被胡亥撂到一边晒着。挖空心思的说,她是极反感不冷不淡的。她把一双手十根手指数遍百来回,终于熬不住了才情愿破开这挡无形的屏障。 “恩。”他粗略得回答自己,没了下文。 起先还是开心着的,踏出推门的右脚猛然收了回来。苏夜幽站在原地沉思不解,脚下踩着的土地是又硬又冷,她掐了一把自己脸颊上富有弹性的软肉,确定自己不是身在梦中惊喜得叹了一口气。 “听说他们,我失踪了以后你很着急?”她想他多半还是不会给她回音,门外吹彻的腊月寒风冻得她打了一个寒颤:“谢……” 还有一个‘谢’字她没能说,胡亥就打断了她:“明昭宫哪怕弄丢了一只老鼠,也会有人去寻的。至于你,是我宫里的丫头。这么大一个活人不见了,我当主子的,找上一找不是挺正常?” 苏夜幽没弄清里面的意思,心里却始终暖暖的跟熏过碳火。她脸上的神情稍稍舒了些,“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在这里道上一声谢。” 若此时此刻一别,可能后会无期。 胡亥感觉她莫名其妙,失踪后回来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倍感不安。他放下竹简,“这些日子,你究竟上哪去了?” 苏夜幽攥紧拳头,阵里她梦见的景象又一一出现在眼前。血雨腥风之后的悲欢离合又登台上演,她敛起愁绪,撑开嘴角笑意来。 “怎么?公子愿意同我说上一回话了?”她反身映眼胡亥一刹那呆滞的黑瞳,“那么是不是说明,你果然还是担心我的?” 胡亥愣了愣,心底的心事像是被戳中了。他低下头佯装一副认真观书学识的样子,“本公子何时不愿意同你说上一句话来了?” “你还说!谁让你先前不理睬我!害得我以为……”她继续讲来:“还得我以为,我又是哪里做错了惹恼你生气了!我前面也是!自打你从那里头出来,每每心不在焉,把我当做空气的!要不是你这样待我受不住!我会一气之下离开明昭宫么!” 胡亥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苏夜幽恍然想起那个后脚踏出殿门披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那天走你我走后,我看见从大殿里又走出一个女子。喂,她是……” 胡亥冷呼一声:“够了。”他不想再让她问下去,那夜的失态同她只余一门之隔。若是,若是她要知晓,这让他颜面何存? 苏夜幽问道:“公子认识那位姑娘?” 她发誓,她已经用最委婉柔和的语腔来问他了。不想,引起胡亥的不满和暴怒,像是踩着了他的痛点不肯放手:“你给我出去!” 暴喝的戾气在空荡的屋子里震了三震,苏夜幽站着一下子就成了软脚虾,又十分的委屈。不禁想起项少羽,同样是贵族,怎么差距一个比一个大?她哼唧哼唧,“出去就出去,我这就走。” 说实话,她真心不喜欢披着豪华外皮的秦宫。回来以后,胡亥也未给她事安排,每天就是发呆之后就是发呆。 还未至除夕,宫里就先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 苏夜幽撑着下巴,一只脚跨在栏杆上一边斜坐下。看那群小宫人忙忙碌碌,时间倒也不会觉得无聊。扎眼的颜色告诉她,除夕要到。 除夕是什么?就是要跟亲人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啊。 她的家人? 苏夜幽苦笑,她哪有什么亲人啊。 “喂,你还认得我么?” 她正想事想得入神,闻声抬头。不巧,对上一双暗含藐意的目光。 “嫣语。”苏夜幽贝齿一嗑,道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很奇异,“你怎么会在这?并且,还是这身打扮……”嫣语上下是与之前不大一样的了,衣着比以前艳丽许多,衣料也不是穿戴过的粗布麻衣而是换成了华贵一些的绸缎子,看上去人像是一位妙龄少女了。 嫣语的性情终于毕露无疑,居高临下的神色令苏夜幽非常厌恶。 “我很开心,你还认得我。”她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反之,使苏夜幽反感至极,听得心里很不舒服。 “见到老朋友,你不该有点表示么?” 苏夜幽头别了过去不去看她,小宫人欢声笑语好不快乐。 “你不是混得比我好么?你想要的我送不了,我要送的你又遍地都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该送什么给你让你开怀大笑。” 嫣语笑道:“我能有今天成就,还不是得倚靠着你。” 苏夜幽不明,“你什么意思?” 嫣语说:“若没了你,我拿什么由头爬上紫荆夫人贴身侍婢的地位?借着你名号,紫荆夫人还情才让我做上这个位置。” “上次来,我没找到你。今天正好,谢你一声。” 听喜爱嚼舌根的小宫人说,紫荆夫人的宫里出了一位厉害的侍婢。趁着紫荆夫人得宠的势头在秦宫作威作福,若有人胆敢不依,便讨来一顿狠辣的毒打。因此,好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得罪了紫荆夫人,可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不凑不巧,这个侍婢,也叫嫣语。 当初她认识温柔随和的嫣语,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盛世凌人。 “宫里传闻中的那个欺凌的侍女,是不是你?” 嫣语看着新染上凤仙花汁液的指甲,越看越悦心。 “正是我。” “姐姐,这个又挂哪里较合适……”忽然,新来的小宫人唯唯诺诺的问她,苏夜幽回过头向远处一指:“那里空旷些,挂那上吧。” 小宫人点了点头,“是。”小宫人猛然抬起头,看见嫣语在她身边勃然变色,脸色惨白如纸,许是怕的:“嫣……嫣语姐姐……” 按理说,明昭宫的宫人是不会认识紫荆殿里的宫人的,而这的小宫人却认出了嫣语。嫣语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听小宫人略带丝丝哭腔的糯弱的音调:“奴婢寸心给……给嫣语姐姐请安。” 苏夜幽眨了眨眼睛,不理解:“寸心,嫣语是紫荆夫人的人,而你是小公子的人,你怎么能向她请安?这是什么道理!” 此话一说,没想到那小宫人小声啜泣:“姐……姐……” 苏夜幽被她接连一哒没一哒的哭闹声吵得心烦意乱,她挥了挥手说道:“眼泪擦一擦,不晓得事故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欺负着了。到时候啊,我可解释得难。我就是想告知你,你一直都是明昭宫的人。” “既然是明昭宫的人,自然有公子为你做主的。你也不必向旁人低头跪安。不然,你置公子于何地?置明昭宫于何地!” 嫣语站在一旁听得很明白,她的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哼,想挫自己的威风?她脑子里过了一圈,哦,她记起这个小宫人是谁了。 她当寸心是谁,就是她前几天欺悔的那个小宫人。她还记得她畏惧的躲在阴暗角落瑟瑟发抖,像极了一只躲避猎户的小鹿。 寸心抽抽搭搭的颔首,两手相和告退了。 “说罢,嫣语你来找我有事么?” 嫣语白了一眼她,哼道:“夫人让我带你过去,不然,你以为我会上这来么?”苏夜幽表面声不露色,心里波澜翻跃。 “紫荆夫人找我?” 嫣语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污秽,“随我走吧,你没有选择。” 紫荆夫人卧在贵妇榻上假寐,裙裾在榻上散开一片。身边的侍婢替她拨动盆里的碳火,将烤毕的芋头夹出来剥好替给她。 “恩,很是香甜。”紫荆夫人垂首小抿一口,算是吃过了。她的目光瞟到苏夜幽这里,招呼着侍婢:“若还有剩下的,交于给姑娘吧。” 侍婢福了福身,将剩下的芋头寻出来剥好放进小盘子里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苏夜幽这才懂了,紫荆夫人口中‘姑娘’,原来是自己。 “夫人,我偏食。芋头,我是不吃的。” 她是不喜欢吃芋头,只要和芋头沾边的吃食她都不愿意吃。她就是觉得,芋头吃起来软软滑滑的,刮着口腔柔嫩的肌肤,那种滋味委实难以下咽。她见那米黄的芋头一步步朝她来,惊得心都跳出来。 紫荆夫人笑道:“原来是偏食啊,我倒不晓。不吃也罢,算了。” 苏夜幽拜谢:“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她不敢忘记,开口问:“夫人特地找我来,是为何事?”她现在是胡亥的婢女,乱跑被发现了指不定又要受怎样苛刻的惩罚呢。巨大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紫荆夫人做出了一个举动,她招了招手屏退众婢女。众侍女朝紫荆夫人盈盈一拜,款款漫步而出。此番情景,不禁感叹。 周礼上有记载,侍女越多说明主人的身份有多尊贵。紫荆夫人在嬴政心中的地位是什么,一清二楚了。对她而言,有幸见过十多年前的紫荆夫人,便是知道这是她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殊荣。 今非昔比。 “姑娘,你可知我为何重用嫣语?” 苏夜幽摇了摇头,“夫人的用意,岂是我们下侍能擅自揣测的?” 紫荆夫人敛起温和的神情,忽而肃然道:“若你抽空,便好回去寒息宫里去瞧上一瞧红棉。”紫荆夫人略一皱眉,“她快要病死了。” 苏夜幽傻了。 寒息宫里的景色然是那派萧条,枯枝落叶是这唯一的好景致。苏夜幽满怀沉重的心思,踏进了掉了看不出原本漆色的大门。 这个地方,是她的初始地。 紫荆夫人对她说:红棉,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咳咳……咳咳……是谁……” 睡房还是那个睡房,阴暗潮湿见不到阳光。屋里生了为数不多的碳火沫子,供人取暖生温。临近房门,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一声一声的咳嗽,像一把把锤子痛击她的心。 “怎么……是你……?”红棉爬起来看,苏夜幽为她贴心得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苏夜幽说:“别待这里,跟我走吧。跟我走,我会替你医好病。”红棉不领情,一掌打翻她手掌心倒好的茶水。 记起前些日子嫣语的话,她愈生气。 接连又是一阵的剧烈的咳嗽,厉声训斥道:“我不要你假惺惺!” 苏夜幽将打翻的碎片重新一片一片的捡起来,放到案几上拿了个新的杯子又重新倒了一杯。她捧着新茶一步步朝红棉走来,红棉止不住尖叫:“你走,我不要见到你!你的茶,我是不会接的!” 红棉还怀疑是自己拿走了她的宝贝。 连给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一直误会她。苏夜幽无可奈何之下抽了腿间的匕首抵上她又软又细的脖子,这招果然有用,她不动了。 虹光照脸,刀刃逼近。红棉畏之,满脸惊恐得凝视她:“你……你想怎么样?”她竟然不知道,苏夜幽是个会刀子的! 苏夜幽吐了两个字:“喝水。”红棉没有办法,只能学着乖巧,喝下她倒的水。看她终于饮下自己倒得茶水,悬的心也放下。 “今天我来,不仅仅是看望你。我想对你,说几句话。” 红棉咽下口中的水,咳嗽也不是那么厉害了:“你要对我说什么?” 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我如果对你说,我从未盗过你的宝贝。红棉,你信不信?” 苏夜幽收回匕首,将匕首绑回大腿。 红棉见自己被放了自由,顺着自己的想法是该放声大喊求救的。听见苏夜幽的话语,为难道:“可是那天,这个房间只有你。” 苏夜幽点头,“确实只有我一人,你们来之前我还看见了嫣语。” 种种迹象表明,嫣语是掩耳盗铃。 红棉不答,粗粗得叹息。转个身,在她的枕头下摸索着什么。不会,她从枕下掏出一小方巾。她抚摸过皱巴巴的方巾,泪眼婆娑。 红棉哽咽,“这布巾,是我母亲留给的东西。”她脸颊哗啦啦的眼泪打湿了方巾,“五天前,有人托信告诉我,母亲死了一年多了。” “我不想,她留给我做念想的东西,成了遗物。”她亲昵得蹭着方巾仿佛上面还留着她母亲的体温,“你晓得我是在哪找到它的么?” 苏夜幽心中‘咯噔’一下,她异世的父母亲是否还安好? 她心酸不已。对身为子女的她而言,她是不孝的。 “我在茅厕找到它的,木包里面的宝贝玩意。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弟弟给我的小木马。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苏夜幽怒火中烧,目眦尽裂:“红棉,我会替你找到凶手!” 嫣语和她,包括红棉自己在内,三人是有情谊存在的。她不好只因自己的私心给寒息宫引火自焚,勾来杀身之祸。 若她去了,她也去得不安心。 红棉疲倦得摇了摇头,道:“事实上,根本不在乎盗取这些东西的凶手是谁了。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回小木马。” 红棉咳嗽了两声,潮红尽显。苏夜幽拍了拍她的单薄似柳随风摆动的背部,于心不忍:“红棉你放心,我会找到你的小木马。” 苏夜幽的信誓旦旦,红棉却只能一笑而过。 红棉苍白无色的脸蛋漂浮一层浅淡的笑意:“有些东西,我不想纠缠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人多好。从前,是我错怪了你。” 红棉话中的‘有些东西,她不想纠缠’似乎话中有话。 苏夜幽乍起,“红棉,你是不是怀疑嫣语……!” 红棉目光一沉,“前几天,嫣语找过我。她对我,讲了一大堆奇怪的话语。字词间,我能感受她的愤愤不平和被贪婪蒙蔽的心。” “这些话,句句都是关于你的。” 苏夜幽轻呵出声,“想必,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吧?” “恩。” 想起过去嫣语的脾性,简直判若两人:“她过去,不是这样的。” 红棉接连又是一阵咳嗽,待她平息以后。神色突兀凝重起来:“若说她换了一人,我并不认为。我想,她是把自己伪装下来,一直将自己原来真实性格隐忍,你我此刻见到的她,恐怕才是真实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