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起零星小雪，朱祐樘从祭坛出来，望着天发呆。底下的百姓跪倒了一片，都说是瑞雪兆丰年的吉象，朱祐樘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晚上宫宴的时候，他坐在皇上身边心却不在这，眼睛不断在大殿上瞟着，除了看到贵妃娘娘嘴角一抹莫名的得意，他连母妃的衣角都没见到。　　想问人，可不知问谁，也不知合不合规矩，憋着一股气坐在那，别人来恭贺他，他便以茶代酒，微笑着回礼，并未出错。场上的人，都没看出这小孩的心思，直到怀恩从一旁走来。　　这位公公他熟，在安乐堂见过几面，对母妃颇多照顾。只见怀恩走到皇上身边耳语几句，皇上的脸色微变，同样往朱祐樘这边看过来，朱祐樘与父皇对视，读不出他的心思，可渐渐心慌。后面心不在焉，忽视了几位宗亲的敬酒，大家面上也没有抱怨，尴尬离开。　　宫宴终于结束，朱祐樘还等在外面，母妃说过要来接他走，可在大雪天中站了许久，都没有人来找他。贴身太监何鼎不过比他大了三岁，也是个孩童，双手撑着的伞上积了一层雪，他都快拿不动了，硬着头皮说道：“太子殿下，要不先回仁寿宫等消息？”　　朱祐樘摇摇头，依然眼巴巴地看着远方，而怀恩从奉天殿出来，果然看到太子站在风雪夜中，他连忙为其送上披风还有手炉，而朱祐樘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公公，能否告知我母妃是否来过？”　　“殿下，内臣要告诉您一个噩耗，希望您能坚持住。”　　怀恩这一开口，朱祐樘整个面部表情被冰雪冻得僵硬，只听他继续说道：“淑妃娘娘于申时三刻在长乐宫暴毙而亡。”　　听到这个消息，朱祐樘整个人像被抽空，眼睛空洞无物，也未悲伤、并未流泪。可这样的他，让怀恩万分担心地扶住他的肩膀，把人摇回神，他已顾不得礼数，急切地对朱祐樘说道：“太子！太子！您现在不能六神无主，内臣知道这个消息对您打击甚大，您若想见娘娘最后一面，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不会有人打扰您。明日之后，娘娘会被送入皇陵，除了祭奠之日，您便再也不能见她。”　　朱祐樘这才回神看着他，哽咽问他：“只一日？不是有哭灵五日之说？”　　怀恩眼眸突然暗淡，平静说道：“您是太子，可淑妃娘娘只是个刚册封的妃子，再加上您大典刚过，宫里如非必要，不能大兴丧事。娘娘还给您留了一封信，看完后您再好好想想。”　　怀恩递上信的同时，身后的随从把灯笼凑近，便于太子看信。朱祐樘忍着那股忧伤拆信，匆匆看完后又在仔细浏览一遍，终于接受了母妃去世的事实，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这六岁孩童嘴里传出，惊扰了整个雪夜，不会有人怪他。　　才短短数日，他与母亲便是阴阳相隔，他才六岁，母亲怎舍得留他一人在世？而他完全不知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母亲信中说得明白，她的离世出于自愿，希望自己不要记恨任何一人，不要想着寻仇，好好的活下去才是母亲所愿意看到的。可纵然他心思纯良，于此刻他的双目通红，心上更有着对整个皇宫的怨念，而那个始作俑者，他恨不得扑上去撕咬她的血肉……　　可事实是，这些事他做不到，也不能做。　　娘亲，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偏偏留下这封信，您知不知道孝道二字此刻是个折磨！　　信中最后一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曾是他说于母亲听的，而母亲又说再写给他。　　朱祐樘瘦小的身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每一步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见，怀恩示意小太监赶紧跟上，目送他离开。有些事自己可以尽力而为，而有些事远远看着他做下去即可。　　这后宫中，越早长大的孩子越安全。而代价这种事，本就没有标准一说。　　纪淑妃暴毙一事还未在后宫传开，但该知道的人都已知晓，有人欢喜有人愁。在不知名的小角落，亦有人感伤，虽然是起于淑妃之死，但感伤的是他自己。　　他的桌上还摆着各色珠宝，琳琅满目地恍着他的眼，都看落泪了，还不肯撒手。　　“吞金，还真是你会选的路。”　　门外有一人站着，也不进屋，像是路过，来看看“旧友”。　　张敏轻笑一声，手上继续摆弄他的这些财富，想着能不能带到阴间去。　　“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要死也要一个自己乐意的方式”，张敏抬头看那人，见他一直阴沉着脸，明明不想看到自己还非要过来，“汪大人，有一日你终会如我一般，看够了便走吧。”　　汪直位于后背的手捏成拳，不是被他这句话激怒，沉默着最后看一眼说道：“我与你不同，你在乎的是利，而我在乎的是人。”她已不再，那汪直便可做一无心之人，不过分贪念，便能全身而退。　　张敏看他离开，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心心相惜的诡异，他们都是无根之人，挣扎于世，或许对不起他人，但对得起自己，这是他们勉强能做到的。　　怀恩、汪直，我在地府等你们，且看你们能不能走出另一条路。　　第二日朝堂上，就已爆出纪淑妃在太子册封大典暴毙一事，群臣对此掀起了讨论浪潮，皇上上朝之时都有些意外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本以为一场丧礼便可结束，可未料兵部侍郎刘大夏要求彻查纪淑妃一事，也得到了群臣的支持。　　“淑妃乃太子生母，如今无故身亡，皇上难道不该整治后宫？”　　刘大夏说完这话，另一边户部尚书万安便站出来驳斥道：“后宫之事应轮不到兵部来管吧？再者，整治后宫为何意？若淑妃娘娘是患病身亡，刘大人打算把这盆脏水泼在谁身上？”　　以此开头，朝廷之上立时分为三派，一派针对万氏，而另一派自是站在万贵妃那一边，还有一派中立，早就看厌了这两派相争，都还未说是万贵妃所为，就已开始对峙。摇摇头，看看热闹吧。　　两派相争让一向喜欢简单处理的朱见深再度头疼，到最后他不得不直接喊停，一声退朝了事。其实这事说白了就是针对万贞儿，纵然全天下人都知道是她做的，可朱见深也不想处罚她；又不能让朝臣失望，所以只能冷处理，等风头过了便是。　　当日，万安万大人还是不免跑了一趟昭德宫，皇上态度不明，而这件事又被那班人推到风口浪尖，不得不谨慎。　　然而万贵妃在听完万安的说辞后，懒散着靠在那反问道：“你是要本宫去给皇上服软道歉？”　　“正是！下官知道娘娘深得皇上宠爱，可这件事非同寻常，涉及到刚册封的太子，朝堂乃至乡野都看着，您也不用当着众人的面认错，只要把皇上哄高兴了，那自然就翻篇了。”　　万安说完后便已汗流浃背，贵妃的性子他岂不清楚，只是无路可走了呀！也不知刘大夏受了谁的指使，突然发难，他先前都不知淑妃一事，而万贵妃这次行事确实欠考虑。　　“你们都只看到了他是皇上，而我们这些下人就要顺着他，是他和别人生了孩子，还要我巴巴的去求他！要不是他沾花惹草，我至于被众人诟骂！谁原意双手染血，午夜梦回之时，我就好过了吗！”　　万贵妃一怒之下又砸碎了几个珠宝古玩，万安吓得爬到一边，也不敢说贵妃对皇上的不敬，匆忙回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下官不说便是，但还请娘娘深思熟虑，下官先告辞了。”万安夹着裤子从昭德宫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他不过就想当个闲官，然后升升职，守住自己这顶乌纱帽，咋就这么难！唉～　　朝堂上的那些言论万贵妃不是没有听说，所以发泄之后又觉得委屈，她从不认为自己错了，而今日皇上到现在还未来看她，是不是代表他终于被那群人动摇了？　　万贵妃在宫里不安的来回走动，到最后她也只能咬着嘴唇不甘传令道：“摆驾乾清宫！”心里安慰自己说，只是去看看那人，没什么的。　　等她到了乾清宫，一如往常不必人通报直接踏入，看到散落一地的奏折，一群太监跪在地上忙乱收拾，她再去看坐在龙椅上那人，他眼中一瞬间的厌烦让她突然寒了心。　　想直接转身离开，可理智又告诉她，今日不能再给皇上脸色看。　　“你怎么来了？”　　“朝堂上的那些话臣妾听说了，就想来看看皇上要怎么处置臣妾。”　　“你也来逼朕？”　　两三句话就已聊不下去，他们何时到了如此地步，以前纵然自己冷声冷语，他都会上前哄着自己。这样的皇上，让她觉着自己不过就是后宫那些妃子的其中之一。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终是要落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