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回事,贾宝玉每回见到林黛玉,都要万分留心,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没注意,又惹得林妹妹厌烦自己。 有时候想想,他都替自己觉得委屈。 后院的丫头姑娘那么多,哪一个不是惯着宝玉的? 个个都争着和他玩耍,轻易不敢真的生他的气。 偏偏这个林妹妹,说生气就是真的生气,能好几天都不搭理自己。 也许是得不到的才最挂念,贾宝玉一点也不嫌烦,反倒乐此不疲地专注讨好林黛玉。 上回,王熙凤打趣他和林黛玉,贾宝玉早已开窍,哪能听不懂? 他想,将来若真能娶了林妹妹,那必定是老天爷见他心诚,才特意牵就的这份天赐姻缘。 * 林黛玉似笑非笑地盯着贾宝玉的额头看。 雪雁上次回来说嘴,说宝玉的额头勒着白帕子,像女人坐月子似的。这会儿贾宝玉虽没有勒着白帕子,还是能看到很清晰的一块乌青印记。 林黛玉很好奇,像贾宝玉狂浪放|荡还自诩情痴的人,真真是古今罕见。 贾宝玉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掩饰般地摸摸额头受伤的地方:“妹妹别担心,如今已经大好了。” “我不担心你。”林黛玉凉凉地说,“外祖母和二舅母才是日夜担心你的人。” 这时,晴雯送了六碟点心上来,贾宝玉立刻热情地说:“林妹妹先吃点心,那茶还得再等一会儿。” 晴雯看看贾宝玉,又看看林黛玉,抿嘴笑了两下,然后拿着托盘下去了。 林黛玉不吃点心,问他:“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了。” “药还有几日的?” “约摸还有十来日。” “嗯。”林黛玉点点头,“既然你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我也不吵着你休息,这就要回去了。” “哎,哎!”贾宝玉拦住她,目露祈求,“妹妹再坐一会儿,茶还没上来呢。” “我并不渴,你留着自己喝吧。” 林黛玉坚决要走,她并不愿意在南小院多呆,省得二舅母知道了又会多想。 可是,贾宝玉舍不得她走。 他日盼夜盼才盼来林妹妹,凳子还没捂热呢,他怎么肯放人? 贾宝玉在激动之下,连忙一把拉住黛玉的衣袖:“妹妹再坐坐,我这里有很多好玩的,我俩一起玩。”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他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你又动手动脚了。” 贾宝玉条件反射般的松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林黛玉怕他又发痴犯混,只好多劝一句:“你好好喝药,等伤好了再说。” 贾宝玉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林黛玉走了,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低着头回到床边坐着,心情万分沮丧。 一时怪林黛玉太绝情,一时又恨自己不争气,若没有受伤,这会儿他俩早就愉快地玩耍上了。 袭人端茶进来,见屋里没了人,忙问道:“林姑娘呢?我这才刚泡好茶。” 贾宝玉不理她,往床上一倒,随手扯过被子蒙到头上,独自生闷气。 袭人见他这样,也不敢硬劝,想着他才刚喝了药,这会儿睡一觉也是好的。 贾宝玉生着闷气,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间看到秦钟。 秦钟瘦了很多,脸色惨白,只穿着一身半旧的中衣,幽幽地看着贾宝玉:“宝玉,我要走了,临走前有一句话想嘱咐你。你以后要用功读书,争取早日功成名就。” 贾宝玉听得直皱眉头,秦钟几时变得如此迂腐了?旁人这样劝也罢了,他竟也这样说,可见枉费了他俩昔日相交的一片心。 正要发问,秦钟的身形已化成一团薄雾,倾刻间便散了。 “鲸卿!鲸卿!”贾宝玉急得大叫秦钟的表字,伸出手想留人。 “宝玉,宝玉!”袭人听见贾宝玉发梦话,赶紧过来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宝玉别怕,我在这里。” 贾宝玉这才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直愣愣地说:“我看见秦钟了。” 袭人心里一惊,强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必是你想着他了。等伤好了再去看他,这会儿着什么急。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洗脸。” 贾宝玉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上次,蓉哥儿媳妇去世,他就梦见过一次。这回竟然又梦到秦钟,难不成秦钟出了事? 贾宝玉心里起疑,可如今他行动不自由,身边的大丫头是万万不肯替他跑这种腿的,那些小丫头又指望不上。 也是,正像林妹妹说的,当务之急是先养好伤。 贾宝玉心里打定主意,便又使唤袭人细细替他抹了一层外伤药,嘱咐她下一顿的药早些熬上。 林黛玉完成看望贾宝玉的任务,便回了贾母的院子。 贾母正觉得无聊,见她来了立刻笑道:“宝玉可还好?你怎么不多坐会儿?” 林黛玉柔柔一笑:“他好着呢,也有好好吃药。我想着,他毕竟是病人,精力不济,不好过多打扰的,便回来陪外祖母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贾母点头,“你有孝心,这是好的,只是我这里没什么好消遣的,不是说话就是抹骨牌。你会不会?” 骨牌是麻将的前身,林黛玉笑眯眯地点头:“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林黛玉怎么可能不会打麻将? 像这种通俗易懂的国粹,不说人人都会,起码一半的人也是明白规则的。 贾母很欢喜地吩咐鸳鸯:“快拿骨牌来,再叫上一个丫头,也算上你,咱们抹几圈。” 贾母坐在下首,林黛玉紧挨着她,然后是鸳鸯和琥珀各居一方,这四个人总算把牌搭子凑起来了。 贾母兴致很浓,拿着骨牌一张张地介绍给林黛玉认识,又讲明各项规则。有时她讲漏了,鸳鸯就在一旁补充上。 试着抹了两圈,林黛玉就学了个七七八八,然后正式开局。 贾母让鸳鸯拿出两吊钱,放在林黛玉面前:“你今儿是头一回,外祖母替你出银子。放心玩,输了也不怕,外祖母这里还有呢!” 林黛玉谦让道:“外祖母,我自己有银子。” 贾母故作生气:“我晓得你们林府家大业大,是看不上我这两吊钱?” “哪里哪里。既然外祖母这样说,那我只好厚着脸皮收下了。” 林黛玉一边抹牌,一边暗想:她这算不算是抹黑了林黛玉的清名? 转念又想,后宅有项娱乐活动也不易。成日看书弹琴,人都快变傻了。虽说府里还有几个姐妹,到底年岁渐大,各自都有了小心思。虽说她对宝玉无意,姐妹间也没到互相陷害的恶劣程度,可是那些时不时飘过来的一两句酸话,让人感觉怪没意思的。 再说,姐妹们凑到一处,不是作诗就是绣花,也太没新意了。 还是抹骨牌好。 做人,不应该囿于一格,多发展几样爱好,也算是给自己的生活添光加彩。 林黛玉分神想着事情,没留神甩出一张牌,恰好被贾母吃胡。 贾母哈哈大笑:“你看,我刚给你的钱就回来了几个。你可得小心了,省得等下它们全跑我这里来。” 林黛玉乐得逗老人家开心,凑趣道:“别人都说外祖母调|教的丫头是顶顶好的,依我看呀,外祖母的银子也是好的,竟然会认主人,不论把它们放到多远的地方,都能长腿自己跑回去。” 贾母笑得前仰后合,几个丫头也笑得停不下来。 王熙凤走进来,笑着问众人:“我才走到外边就听见里面的笑声,怎么我不在老太太还能这么开心?” 鸳鸯笑着打趣:“琏二奶奶,有林姑娘在这,你可以下去歇着了。” 王熙凤挑眉问:“怎么,老太太有了新孙媳就不要我这个旧孙媳了?”说着,用手帕捂着眼睛假哭,“这可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林黛玉被戏弄得坐不住,站起身埋怨道:“嫂子又作弄人了。” 贾母大笑着一把拉住林黛玉的手:“她呀,人称凤辣子,你要是和她计较,那是计较不完的。” 王熙凤怕林黛玉羞恼起来,连忙见好就收,对贾母道:“老太太,我来是有正事找您商量。” 林黛玉:“外祖母,那我先回去了。” “嗯,你先去。”贾母点头。 林黛玉走后,王熙凤把屋里的丫头都赶出去,然后才小声对贾母说起正事:“老太太,咱们原先的打算是找薛家借20万两,谁知姨妈竟只能拿出五万两。这么大的缺口,可怎么办才好?” 贾母不相信,问道:“薛家只有这么点钱不成?我是不信的。你们有没有同她说清楚?咱们打个欠条给她,将来必不会少她的。” “说了。”王熙凤为了这事也是两边发愁,为难极了,“姨妈怕我们不相信,细细算过账,果真只能拿出这个数。” 贾母看着她,王熙凤便一笔笔地解释起来:“虽说薛家祖上家产丰厚,可薛家大老爷和二老爷死得早,留下的儿子又没长成,这些年生意一落千丈,要不是靠着祖宗的遗产,哪有现在的风光?她们如今还挂着皇商的名头,也是借了咱们家的势,不然早给人撸下来了。那蟠儿又是这么个模样,花钱顶顶厉害,一个子也挣不回来。” “唉!”贾母听了这番话,想起自家的情况,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王熙凤又道:“老太太,您细想想,姨妈和宝钗妹妹过得多朴素,没有奶娘不说,连贴身伺候的丫头也就只有莺儿时常在外跑跳。” “唉!”贾母第二次叹气,“往常我只当她是不爱花儿草儿的,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所以说,任凭祖宗的基业再大,子孙若不争气,一朝清贫起来,比农户还不如呢!” “可不是!”王熙凤点头赞同,“咱们家还算好的,二爷虽说读书不行,好歹能帮着照管府里。铺子庄子和下人们,没点手段哪里管得过来?宝玉也是个极聪明的,将来一定光宗耀祖呢!况且,娘娘圣宠正浓,咱们家倒是不用愁的。” “嗯。”贾母心情好了许多,虽说别人家的事听着唏嘘,到底也只是叹几声罢了。 贾母细细思量一阵,才对王熙凤说:“先不必着急,等南边回了信再说。你嘱咐琏哥儿,修园子的材料自然要好的,但也不必非得买最贵的。做好两手准备,等南边回了信,看能不能让女婿再多借一点出来。”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贾母又问她:“府里每月给黛玉多少零花钱?” “二两,和府里的三位姑娘一样。我倒是有心多给她一点儿,又怕别人不依,闹起来不好收场。林姑娘那么个模样,又是那样好的脾性,将来若能和她做妯娌,才是我的福气呢!” 贾母微笑道:“罢了,我私下再掏二两贴补她,你不必记到账上。你可不许吃醋,你林妹妹就算多领二两也没你的月例多。” 王熙凤挥着手帕笑:“老祖宗这是在笑话我了,我是眼皮子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