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曼城的同事告诉戴维,十三个月前,一家中洲餐馆的已婚女老板被新区法院的某位诉命议员相中,被公然揩了油,她的儿子刚好放学回来,一时冲动,打断了那议员的鼻梁。结果,倒霉的孩子失踪了好几天,再出现,已是裹着毛毡躺在伯度河岸,被看过寻人启事的晨跑者撞见。可到了警局后,母亲的安慰和警方的盘问却换来孩子的闭口不言,只能查出这孩子受到侵犯和虐待,别的一概不知。恰好,有位黑水的探员常去那家店消费,目睹了当日的经过,更认出议员的身份,遂将事情上报黑水,引起部长的注意,出动好些人秘密调查,查明真相、寻出证据。
“能让十四岁的孩子守口如瓶,我们的议员可真有本事,”戴维一蹬腿,转起椅子,难掩讥讽之音,“得在畜生堆里啃多久猪食,才能熏陶出这过硬的本领?”
“现在如何?我们的人拿到了他的把柄?”
“当然,那男孩开了口,说是在上学时被套走,蒙着眼睛扒光衣服,送到了一间房里。他只记得有好些手摸在他身上,好些肥大的肚子压在他屁股上,在那神秘的房间里,全是笑声和音乐声,持续到他昏过去。”
“畜生…”露丝高皱眉头,双眼眯为两道利刃,其中的冷光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
“幸好,他记得被扔进房间前,听到了莎莎的呼啸。他能肯定,那是在王庭的高塔旁,烈风拐过城堡、吹拂伯度河独有的声音,”戴维踩住地板,停下转动的座椅和身形,抱起手瞥向露丝,“是在船上,一艘回返于伯度河的游轮上。”
王庭的高塔有很多,但矗立在伯度河畔的,只有用以囚禁私生公主的那座,即露丝的工作之所。露丝想起,当自己坐在窗沿,替乌塔维娅讲童话故事的时候,的确随她观望往来的船只,甚至找来过水彩,陪她描绘河面的风景,自然记得有几艘游轮常年飘荡在伯度河,其中最奢华的一艘,不仅甲板罕见人影,连玻璃都不透光,据说是专供上流人士租用的豪华游轮。
有了眉目的女探员猝然失口:“他们一直在王庭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常见的思维误区。人啊,总会忽视脚下的危险,”戴维走到窗边,夹起根烟,却没有点火,“露丝,你烧过吗炭?在学校的时候,有次我们家去野炊,父亲把烤箱交给我负责,我倒好木炭,淋上助燃的油,却怎么也烧不着它。我折腾了老半天,找父亲拿来喷枪,还是引不起火。我怀疑是炭的质量不好,换了包炭,再淋油,还是无用。最后我父亲过来仔细检查,敲了我的脑瓜——是我把放在后备箱的阻燃液当油用了。”
“摔过跟头也好,看,你现在做事从不毛躁。”
“是的,吃过苦头的人有经验去避开错误,这也是我们的部长和陛下所缺乏的历练啊。”
“是吗?我倒不能苟同,至少陛下是个人精。”
“嘿,他的头脑要是够精,能让女儿被别人拐跑?”
“我是指政务方面,”露丝赏了朋友一个白眼,喝了口牛奶,继续敲起键盘,“就我所知,在家庭关系上,陛下是个腐烂度百分之五百的臭鸡蛋,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香烟燃尽,戴维探出窗外,看街上没有行人路过,便把烟头吐了下去:“不,陛下是毫无所长啊。诉命议员的把柄可不好找,我们的同事劳心费力,逮住他的尾巴,陛下就该学他的祖先、伟大的庄士敦一世,历数其罪恶,用最古老的绞刑处死这种混蛋,杀鸡儆猴。可陛下呢?畏首畏尾,踯躅不前,仍未定下决心,看样子,是想捏着议员的尾巴,叫他为自己卖命,太蠢,太蠢了,这种人犯的罪,死一千次都不能抵清,而他的权力、他的乐趣都来自那些同流合污者,若将他们出卖,他便没了后台可倚仗,届时,陛下还会留着他恶心人?不论如何,他都会闭紧嘴,不咬出一个人来。露丝,你就看着吧,我打包票,再放着他去钓大鱼,只能让更多无辜者受害,绝不会有半点收获。”
“依你看,部长和陛下对现实情况缺少清醒的分析?不,不会的,当他们握好充足的证据,定然会将淤血排清。”
戴维坐回电脑前,朝快要熄屏的显示器苦笑:“越是清醒,越不会去肃清。”
“为什么?”
“新的城市在扩张,新的工厂在落地,就业的人在增多,流浪的人在变少,从王庭收到的统计数据看,我们的国家正在欣欣向荣,贪腐、奢靡、犯罪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片向好。陛下和部长太清醒了,看着美丽的数据,权衡起利弊,当然会忍让过去,顶多适时敲打,抓一批流氓帮派,处死两三个位高权重的老爷,把偷税避税的富豪抓起来终身监禁。可他们忘了,人啊,清醒的时候最愚蠢,糊涂的时候最聪明,统计的数据哪能当真呢?
拿我父亲来说,给警官们白让些香烟啤酒,不会影响商店的经营,亏不了几个钱,忍忍就过去了。这种明目张胆、屡见不鲜的犯罪,没人在乎,受害者不在乎,加害者亦不在乎,又怎会算进报表里,叫格威兰的国王惊醒,社会的风气已败坏至此境地?
他们太清醒,太清醒,忘了为人者不难清醒,难的是糊涂,唯有当一个蠢人、愚人、较真的人,才能捍卫自己的权利,捍卫所有人的权利。可当他们感受不到生命的威胁时,就不在乎自己被欺压的现状,就是听说了被残害的倒霉蛋,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黑手不会伸向自己。
就这样,出于清醒,他们选择沉默;出于清醒,我们也选择沉默。不论陛下还是部长,都不是愚鲁的蠢人,没有引发地震的魄力,安于现状,总想着修修补补,不敢去颠覆格威兰的高层。但这种徘徊不定,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毒害格威兰的并非淤血,而是癌症,不趁着扩散前摘除,偏要等殃及全身,和五百年前一样,脖子以下全部截肢,留着个孤零零的脑袋保命?
哼,五百年前,奥兰德家族诞生一位戡乱救国的庄士敦,五百年后,王庭还能再出一位力挽狂澜的新君主?不能,不能啊,时代变迁,老套的策略又岂有成效?陛下该学习的,应该是他的祖先那广开言路的宽宏,以及断臂求生的果决。什么法院,什么贵族,什么富豪,既站在王庭所统率之国民的对立面,就该统统清除,杀个干净,就像共治区的帝皇使者…
在痛苦的杀戮中沐浴鲜血,方可重获新生。”
朋友的观点,令露丝许久不能言语。那些帝皇使者的传说,年轻的女孩在黑水的特训营时就有耳闻。黑水的教官说过,帝皇使者并非中洲人,而是朝晟的公民,更是强悍到举世瞩目的圣恩者。
据传,帝皇使者喜怒无常,酷杀嗜血,推崇疯狂血腥到耸人听闻的刑罚,凭暴力手段镇压中洲人,用高压的统治来维持以圣城为首的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在他的治理下,刑罚只论轻重,不论男女老少、智愚富贫,倘有违法之举,若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通常判归为三类罪名。第三等为轻罪,需交给受害者与法院交付足够的赔偿,即可出狱;第二等为中罪,需每日劳动十二小时,创造够等值的财富赔偿所侵犯的事物,方能出狱;第一等为重罪,不仅要进行物质方面的赔偿,更要被炮决处死,若家属或本人不肯或不愿进行赔偿,则取其器官血液,供给他人移植,换取等额财富。假如抽光血液、挖空内脏亦不够,就先责其与二等罪者同样劳动,最大程度上补缺所欠,再摘取器官,炮决处死,而后责成家属补齐亏空,否则依三等罪论处。
且帝皇使者规定,重复犯罪者,皆罪加一等。也就是说,在帝皇使者的统治地,不管什么人,都只有两次违反法律的机会,敢两次越过红线,只会惨死收场。
露丝是不大接受这样的法律,直言锐评:“戴维,你不觉得那太野蛮了?”
“野蛮?不,是原始,最原始的思维,往往最有效啊,”戴维端起咖啡杯,吞走冰凉的苦涩,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共治区的犯罪率,可是朝晟以外的最低,不是吗?这可不是酷刑能达到的效果,是公平催生的奇效。管你是多尊贵的官员、多知名的富豪,若犯了二等罪,都别想住好的监狱,有单人牢房、有医生看护,贪墨多少钱、偷漏多少税,全靠踩缝纫机、打螺丝去补齐,补不完,就老死在四人牢房,生病治病还要联系亲属,出资预约专门的医院,更别想着靠疗养躲,疗养超过一定时限,马上押回监狱务工,想出去,至少要做够与上一次疗养相当的时间,否则就老实等死,不怕你想法子逃,就怕折腾不死你,这不比我们的终身监禁有威慑力?”
想想朋友说的,想想在黑水的档案室看到的,有多少终身监禁者在牢房里享用红酒美食,还变着花样减刑,待十来年就出狱,露丝终是一声长叹:“或许你是对的,戴维。”
“等吧,”戴维重启了电脑,看着冗长的资料哈哈大笑,“看看莅临格威兰的帝皇使者,会给我们的陛下带来何等精彩的演出。”
“帝皇使者在格威兰?!”
“是的,正在温亚德,我以前的搭档透的风声,别跟其他人说哦,小露丝?”戴维伸出十指,在键盘上跳起了舞,“当黑水的探员都能随意交流任务的机密时,你就该明白,格威兰是真的踩在悬崖边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