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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命运

不知怎的,赛尔明明握住了门把手,又迟迟不肯打开那扇门。门外面的,是班布爷爷,是帝皇使者,是和善的老人,是亲切的老师,是正义的执行者,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手会颤抖呢?

是害怕吗?可能是吧。海滩上的人,比下雨时搬家的蚁群更挤更密,可就在那么几分钟,他们就没了胳膊,从皮肤开始,一层层融合,成为如通天古树的血肉之塔,那一面面脸,那一张张嘴,那一声声痛哭,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从未设想过的恐怖。在班布先生手中,活生生的人是随意塑型的橡皮泥,被揉搓、搅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仅剩的嘴,发出生不如死的嚎叫,证明他们是真正的…人。

踌躇的几秒钟,熟悉的低语又浮现在少年的耳畔:

“走吧,走吧…走吧…”

少年想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但那不安的心跳,又让他加大了手臂的力量,将那扇门慢慢敞开。即使那低语在劝告,在哀求,在哭泣,在威胁他别打开那扇门,他还是拍拍心口,平复莫名的心跳,选择相信班布爷爷。

他明白,虽然略为偏激和残暴,但班布爷爷是个履行了被黑暗蚕食的正义的好人。而好人,是不该被拒之门外的。

进了屋,班布先生从木精灵和探员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那是抵消了怀疑、猜忌的敬重。早前的陌生和敌对?在见证了揭发丑恶的辉煌,和惩处罪孽的奇迹后,都给热火燃烧,升华为诚心佩服的敬仰。

哪怕手段过激又怎样?谁敢说,帝皇使者的言语有纰漏?谁敢骂,帝皇使者的责罚太血腥?谁敢指责帝皇使者的手法有违人伦?若有谁敢说一嘴,即使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也会给他结实的耳光——醒醒吧,没有帝皇使者,这些丑事过个几百年都见不了报。

血腥?伦理?野蛮?统统去他妈的吧。对付丧心病狂的畜生,若是待以文明之礼,妄图凭善心劝其归化,又把畜生嘴里的亡魂置于何地?在保有善恶观的普通人眼里,要说文明,施加残忍极刑的帝皇使者,才是真正的文明。

所以,班布先生笑了:“事情办妥了,既往不咎。怎么,你们舍不得走?还是我这孙儿手艺太好,想再尝尝?”

避难两人如梦初醒。他们走到使者的身前,一个是昂首挺胸,行了庄重的格威兰式军礼;一个是拇指顶额,手抚胸膛,做着传统的瑟兰式祷告。朝晟来的少年听得懂,那是尊敬的感谢,和诚挚的祝福。

康曼来的少女,则是置若罔闻。她坐在床沿,绿眸远望着星夜,用那轮有缺角的明月,当作黑暗里的窗。

“赛尔,跟我出去一趟,”等木精灵和男人乘上电梯,班布先生掩上门,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朝不愿正眼瞧他的少女吐了声,“伊利亚·格林,你留下。”

少年其实想问,这新来的姐姐是何身份,却是不曾开口。他感觉得到,那温柔的笑是遥远的距离,那亲和的仪态是虚伪的厌恶,这位陌生的姐姐虽然笑容未改,心里却很不喜欢班布爷爷,很不喜欢这地方。

奇迹之光萦绕各有心事的老少,送他们到了熟悉的庄园前。看见这栋建筑,少年是片刻的愕然,他怎么也想不懂,在这过了凌晨的夜里,爷爷要到多弗斯庄园做什么?

“小武,要听爷爷的话啊,”敲门前,说回梁语的无秋俯着身,揉着少年的头,露出暖心的笑,“待会儿,不准跑,不准叫,知道吗?”

这笑是真的,不祥的预感也是真的,少年是一个寒颤,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听话。

清脆的铃声消去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齐约娜。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半还搭在肩上,见到少年和使者,又惊又喜,急忙把未吹干的金发拨在身后,平抬着手,支吾了半天,才念出了一句话:“班…班布先生,赛尔,请进,请进来吧。”

客厅里,没有杜森和阿纳塔的身影。齐约娜是手忙脚乱,想沏茶,却找不到茶叶罐,还是班布先生表示午夜不宜饮茶,她才抹着手心的汗珠,温了壶水,坐到了沙发上。她说,儿子今天并未受惊吓,反是活泼过了头,自己架不住他,才劳烦丈夫押着他去洗澡。

老人又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得宠溺又慈祥:“没事,我们就要走了。告别之前,来看看孩子,不急。”

说完,客厅恢复了寂静。细刷刷的流水声,和孩子的撒娇掺和在一起,还能隐约听见父亲的严厉。当花洒关上的第三分钟,欢快的脚步和哒哒的滴水声出现在二层的走廊,在父亲的帮助下,男孩洗完了澡,要喊妈妈去休息了。

“呀!班布爷爷!赛尔哥哥!”只从护栏俯望一眼,阿纳塔就踢开拖鞋,跑到一楼的客厅,扑到少年身上,抱着他的胳膊,蹭了又蹭,“你们怎么来啦!嘿嘿,我看到了哦!班布爷爷在电视上!好厉害呢!班布爷爷就是帝皇使者,圣城的常青武神,对不对呀?”

齐约娜和杜森急忙伸出手,却不敢拦着儿子,憋了好久,除了儿子的名,又什么喊不出:“阿纳塔…”

“阿纳塔,”班布先生咧开嘴,调皮地笑了,“爷爷和赛尔,来给你送道别的纪念品了。”

“不要啊!怎么,这么快就走?这才…”男孩呆住了,没一会儿,就吸着鼻涕,哭哇哇地抹眼泪,“我,我好不容易才有新朋友的…赛尔哥哥…大家都不和我玩…才四个月,四个月…不要,你们多玩几天呀,住在我家,不要跑好不好…”

在不知所措的少年眨眼求助时,老人还是笑呵呵:“别怕,阿纳塔,戴蒙德家的少爷和小姐找到了哦?他们都回家了,你的朋友,回家了。”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湍急的泪腺立时拧了闸门,男孩是惊喜交加,“真的吗,他们——”

第一次,老人打断了男孩的话:“不过,他们怕是不会和你当朋友了。”

意想不到的插话,来自冷漠的笑口。阿纳塔、齐约娜和赛尔皆是不明所以,哑口无言,唯有杜森,是撑膝而立,双拳猛握,凸起青筋。

“你的父亲,杜森·多弗斯,是温亚德最神通广大的蛇头,也就是人贩子的老板、老大,”班布先生轻敲沙发的扶手,双目眯得惬意,“人贩子,把孩子、成人、男人、女人抓起来、骗过来,当货架上的零食和玩具卖的商店老板,明白吗?你朋友的失踪,和你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啊。”

在信仰与恐惧前,母亲与妻子的责任占了上风。齐约娜站起身,按着丈夫坐下,如海的明眸里,是坚毅的哀求:“班布先生…”

“坐下吧,齐约娜,我自有分寸,”班布先生掏出抽了一下午的黄铜烟斗,在这午夜的庄园里,捻指引火,喷吐熏热的烟雾,“怎么,阿纳塔,不相信我吗?你可以问问,让你的父亲亲自回答,在我面前,他绝不会撒谎。”

问?还需要问吗?九岁的孩子或许不懂,人们为何会说谎话,可他必然明白,人们有没有必要说谎话。父亲那闪烁的眼神、滚落的汗珠,以及无处安放的双手,和班布爷爷的气定神闲对比鲜明。

事实已摆在明面上,再无质问与回答的必要。

“相信,你们都看过我的演讲,”班布先生站了起来,把双手叠在背后,面向庄园的门,背对客厅内的一家人,“我说了,格威兰的帮派家族,该由戴罪立功的警察们去肃清,奥兰德先生也表赞同。有我们坐庄,莫说杜森你,就是康曼城的大流氓,也活不过明天的早上。

当然,你可以跑,但出海的成功率是渺茫的。海军和海警,可不是一路人,他们的雷达声呐功率够高,找到某条不听警告的小船,火炮和机枪会立时喷洒弹药,留尸不留痕。留在温亚德,投案自首,等他们上门拘捕,结果都没差。齐约娜会成为千夫所指的黑帮遗孀,无法再嫁;阿纳塔会变成幼儿园的孩子都唾弃的流氓遗孤,没有学上。你的家产会被王庭抄没,你逝世的祖父会丢失军人的荣耀,你的爱妻与儿子,要拿着所剩无几的保命钱,改名换姓,跑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天涯海角,在恐惧、自责里扭曲生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走上了犯罪的路,做了太多的孽。

当然,我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好人。齐约娜和阿纳塔,是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子,连累他们受苦受难,我于心不忍。所以,杜森,不,多弗斯先生,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有兴趣听吗?”

“请讲。”

“一,是你和夫人儿子,美美睡一觉,醒来后,共享最后的早餐,我会保证,你们会走得幸福又愉快,没有半点痛苦,在亡者的归属地——天国或炼狱相见。”

班布先生的话,是冰冷的怜惜,和真切的杀意。疯狂的提议,让赛尔一把楼住阿纳塔,几乎要抢声说话,可想到来时老人的警告,他的喉咙干咽了两下,一语不发。

“二,是你死,他们走或留。我会保全你的家产,洗清你的档案,没有别人会知道,你与你的家族犯过哪些罪,哦,除了那神秘的买家。他是有本事的,林博士清楚他的身份,却刻意规避,未曾记录,就连我,也摸不清他是人是鬼。总之,避着我已是他的极限,你死后,他没那个本事寻你的妻儿麻烦。而有着还算丰沃的家产与好名声,没人会对阿纳塔和齐约娜指指点点,可能有好心的男士,当孩子的继父,给他一个新家——”

话没说完,呆滞的阿纳塔疯了似的,在赛尔的怀里蹬腿甩头,喊,哭,扑,比张开血盆大口的猎犬更叫人害怕:“不!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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