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安慰,他的父母,他的朋友都是沉默着放纵,让他哭,让他叫,等他嗓子喊哑了,泪流干了,眼睛哭红了,赛尔才不忍地贴近他的耳,轻吹着该说的话:“不哭,阿纳塔,不哭…别怕,别怕…”
孩子尚且如此,杜森又会迟疑多久?他抱着妻子,深情一吻,给出了回答:“我选第二条道。”
“好,”班布先生满意地点了头,转向两个孩子,欣慰地笑了笑,“去,赛尔,把杜森·多弗斯在这里杀了吧。”
“啊?”
别说少年本人,就是决意领死的杜森,也不禁失声。而班布先生,则带着一副说错话的抱歉之色,连连补充:“还有,齐约娜,抱着阿纳塔,让他看着杜森死在赛尔手上。”
“爷爷…老师?”赛尔搂紧了阿纳塔,问得是那般小心又不可置信,“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赛尔,我是认真的。快吧,快些动手,对你和他们都好。”
就连杜森,也忍不住张口:“帝皇使者,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过分啊,我是他的老师,带他出来,自然要教他些东西,”班布先生又转过身,对着庄园的门,耐心地解释,“从前在故乡,我第一次养大的家禽,是亲手宰杀的。开始,我也有点动不了手,可想想父母下刀时利落的模样,我忽地明白了,杀了它,不是考验孩童的折磨,是要生在村里的孩童明白,禽畜就是禽畜,对待它们,最端正的态度不是爱怜,而是最快、最准、最狠地给它们死亡,实现它们应有的价值,那就是给豢养的主人吃掉。
赛尔啊,这就是态度。你是绿松村生长的孩子,你也会杀鸡宰鹅,我相信你明白,态度是多么的重要。对待不一样的人、事、物,要有不一样的态度,对善的人,要有善;对恶的人,要有恶;对坏的事物,要去摧垮;对好的事物,要去挽救。若不树立一套明确的标准,施行一种坚定的信念,你永远不能控制力量,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家。
去吧,你是懂得有智慧的生命怎样死最无痛的。你的力量很强,可以捧着他的头,以最短的时间,将颅骨和大脑碾碎,那是不会痛的,我试过,就像魂飞了天,眼什么都望不到,如迷茫的梦一样。
去吧。赛尔,听爷爷的话,不要怕,不要跑,你跑不掉。就算我疼惜你,放你离开,阿纳塔和齐约娜呢?他们会死,会流亡,会在痛苦里度过余生。你今天的选择,他们永不遗忘…”
少年放开了男孩,一寸寸地挪到杜森·多弗斯的身前,而班布先生,还用最慈祥的语气,诉说有道理的悠扬:“去吧,伸出你的双手,放在他的两颞,稍稍使着劲,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碾碎他。很快。很快,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是温热的血罢了。人血和鸭血没有分别,你不会恶心,不会崩溃的,相信爷爷,去做吧…”
“不!不!”在少年真的抱住杜森的头时,阿纳塔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将扔在沙发上的红酒盒掀了开,取出放在里面的礼物,要给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的礼物,冲到老人的面前,瞪着哭红的眼睛,哀求不停,“爷爷!班布爷爷!你忘了吗?你和我、我妈妈、我爸爸都是朋友!是好朋友!我们聊天!吃过饭!还有葡萄!还有船!出过海!做过塑像!塑像!你记得吗?你记得吗?赛尔哥哥,你说句话,你劝劝爷爷,劝劝、劝劝他…劝劝他啊…”
男孩的礼物,是一排卡通塑像。这堆塑雕琢而成的,是五个站在一起的大头卡通娃娃,看那神情,那容貌,那身高,分明是多弗斯一家和少年与老人的合影,只是没来得及上漆,所有的颜色,只是那暗淡的灰。
“抱歉,阿纳塔。”
少年回过身,扶起了跪倒在地上的他,给了他最紧密的拥抱,和一个最是抱歉的吻。
吻在眉心后,少年将男孩交给齐约娜,再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杜森,抱住那闭上眼的头颅,说:“杜森叔叔,齐约娜阿姨,还有阿纳塔,犯了错,是要受惩罚的,哪怕逃避了一时的制裁,也逃不过良心的每日责难。齐约娜阿姨,请原谅我;阿纳塔,请你忘记我,如果你不能释怀,就恨着我吧,等你长大了,或许能明白…明白你的父亲是真的错了。杜森叔叔,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国和炼狱,我只相信,假如真的有审判罪孽与奖励善良的灵魂之所,在经历刑罚,偿还了生前的罪,你是可以与家人团聚的…我祝福你,愿…愿帝皇予你安息。”
在少年合拢双掌的前一秒,金芒激射,将杜森·多弗斯刺为无肉血的飞沫。
是班布先生代替少年行刑了。在少年的印象里,老人从未有如此欣慰的眼神与嗓音:“很好,孩子,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走吧。”
金芒翻涌,少年和老人不见了。阿纳塔摸向沙发,摸向已无实体的父亲,躲进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齐约娜是擦干眼角的泪滴,不指责,也不劝慰,只是比了祈祷的手势,为逝者的过错与改悔送行。
回到酒店的房,望月的少女趴在书桌上,安眠地像只优雅的猫。老人和少年是躺在各自的床上,相背而睡,一个望着窗外的光,一个望着浮影的墙。
海岸的涛声波来时,无秋轻声问:“小武啊,爷爷教你的,都学会了吗?”
“嗯。”
“生气啦?爷爷也明白,我的手段太过火,可人就是这样,不过火,就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
“嗯。”
“真不高兴啦?说说看,要我做哪些补偿,你才能笑一笑啊?”
“我要回家。”
“回家?”无秋嘿嘿坏笑,“没错,是该回家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说说,爷爷教你的,到底是对是错啊?”
“对的。”
“既是对的,那我可有话说了。爷爷啊,传了你这么多人生的真谛,你可没回报爷爷半厘哦?哎?别顶嘴,你做的饭菜味道虽好,还不足以偿还我请的客、买的衣啊?”
“那,爷爷要我怎样?无秋爷爷,你要我怎么样?”
“也没啥。喏,小点声,瞧见那位姑娘了?”
“我的眼睛没毛病,无秋爷爷。”
“很好,小武,你记着,替爷爷做完这件事,你就回家…这女娃啊,是个没爹疼,娘早死的姑娘。她啊,把对母亲的依恋,挪到了她的老师、我的姐姐身上,还错当那是爱情。你能想象吗?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爱情啊。小武,你代爷爷哄着她去各处走走,把她这堵实的心疏导疏导,帮她开了窍,接着,你就能回家啦?”
“爷爷,你放过我吧,我不是大夫,我也想妈妈。”
“没事,”无秋打了个哈欠,裹紧了被子,嗓门越来越轻,“你长得讨巧,脑瓜又灵光,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好娃娃,比我好…男娃见了疼,女娃见了爱哦…你行的,你行的啦。”
话音消散,鼾声顿响。近四个月里,无秋头一回打起了鼾,累了这么久,玩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或许,这是他近来睡得最安稳的觉了。
黎明到来前,少年也扛不住疲乏,背对着曙光沉入了梦乡。他不懂,有事要做的老人是当了甩手掌柜,把带孩子的苦活扔给了他。
6017年12月24日的中午,少年在温亚德的旅程暂且告一段落。这四个月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得意,有人摔倒。有情人被蛮横的使者绑到一块,一对在飞机上互相依靠,休憩祈祷。一对在瑟兰的晨曦大眼瞪小眼,有口难言;幸运者在家中团聚,感怀冒险的经历;不幸者打通朋友的电话,全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趋利者被狡猾的使者饶过一命,在灰都继续当公主的情人;投机取巧者,没能拿到林博士的财物,一路向南而逃,越发接近北共治区的边界;家庭破碎者,更变卖了温亚德的家产,迁去了或是晨曦、或是博萨、或是邦联的方向。
世界就是这样。不论命运开了多少玩笑,无力抵抗的凡人,只能隐忍不发,在浪潮里生活,守候明日的霞光。能掌握命运的,又有几人?问吧,诚心问吧,或许,当少年问最接近帝皇的使者,能替别人裁定命运的他,可曾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老人也只会回答…
命运这种事,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