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姐姐,你说,爷爷有错吗?除了…除了让我去做…”
“他是错的,她也是错的。劝人向善与惩奸除恶都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借着力量,是她玩弄心机,将超出能力范围的重担强加于你。”
“可是…这些事情,是合理的。”
“不合理,违反法律,滥用私刑,扰乱治安…”
“合理啊,艾姐姐,合理啊…”少年把头一沉,向大楼下的马路叹气,“你看,艾姐姐,这里和朝晟不一样…他们很忙很累,他们过得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苦日子,受得是千奇百怪的罪。他们的法律形同虚设,他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他们的法律,旨在捍卫富有与高位者,对他们,则是压榨…不该是这样的,艾姐姐,这是错误的,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大多数,他们明明是最辛勤的劳动者,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建造者,却不是这里的主人。
共治区太古怪了,比格威兰更古怪。爷爷告诉我,格威兰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我经历过,我见证过,爷爷没有讲错,格威兰人的生活有苦有甜,有对有错,有光也有暗,而共治区…我看不懂,他们就像背了床厚厚的棉被,吸足了苦水,沉重到寸步难行。可他们没有抛弃那床棉被,而是负重前行,在压抑中生活,有说有笑,有血有肉…”
肩负着万斤重压,这些中洲人没有逃避、没有自我欺骗,也没有反抗,而是咒骂这该死的共治区,努力地生活,用尽千方百计地工作。即使疲累到没有时间享福,他们仍然会结婚,仍然会成家,仍然会孕育子女。他们或是苦中作乐,将沉重的生活延续到下一代;或是送子女出国,将命运的玩笑中断。
他们既愚昧,也勇敢;他们既遵从着本身的意愿,也有着时势所迫的无奈;他们竭力辛劳,比谁都可敬;他们丰富多彩,比谁都可爱;他们追名逐利,比谁都可怜…
不,他们从不可怜——没人有资格怜悯他们。在这里,美好的生活是难以争取的奢望;而名利,则是维持美梦的麻醉药。
好似一场梦…荒谬绝伦,又真实得可笑。活在这场梦里的,到底是朝晟,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
没人能回答。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答案。
如果让少年解答?看,他正握紧小拳头,向朝阳那么一挥,坚定地挺高胸膛,自信地下了决心。
等长大了,他要回到这里,他要在共治区旅居,继续在前行之地工作。看啊,他的处置是比较、比较温和的,不会带来多少痛苦,也不会牵涉到无辜。很多事情,由他解决的话,总比交给一些冷酷的人去处理要好。他还说,他赚来的钱,还可以办一个救济金,专门帮那些生活困难的人——
甚至还可以开公司,让大家都来工作,他不要钱,他要把薪水发到光…
但朋友告诉他,那是不能的:
“小武,你要明白,共治区的病结并不是收入问题。改变共治区的唯一途径,是解除对共治区的限制,还中洲人一个自由…你明白吗?要摘掉中洲人的标签,把原本的姓名还给他们——
特罗伦人,你知道的,是历史书上讲过的特罗伦人,意味着继承者的特罗伦人。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格威兰不允许,瑟兰不允许,博萨不允许,朝晟不允许,所有受过帝国侵害的国家、民族与种族都不会允许…
包括帝皇使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
特罗伦人,中洲人的旧称与真名,代表了他们过往的罪孽。如果说,残害生命是无缘宽恕的原罪,那么挑起战争,令硝烟弥漫于全大地的特罗伦人,注定要背负过往的阴影,在注定没有结局的赎罪日里艰难前行。
不允许、不允许…
不被允许,那就冷眼旁观,果断放弃。
可少年的回答是不。
百年的光阴里,特罗伦人被更名为中洲人,以全新的身份告别帝国的统治,成为受多国管辖的共治区政府治下的公民。他们受苦受难,撑过了帝皇使者的屠杀,忍耐着格威兰士兵的欺凌,经受着博萨人与瑟兰精灵的鄙视,赎罪了一个世纪之久。
可他们还是努力生活,在艰难的压榨中保持着动力。看那些餐厅吧,厨师的烤羊是多么肥硕,侍者的服务是多么热情;看那些出租车的司机吧,他们是多么能言善辩,只要乘客敢开头,他们就能陪聊一整天。
他们敢爱敢恨。受过恩情的,愿意照顾一个招摇的疯子,即使他得罪了没人敢招惹的格威兰人;受过欺压的人,情愿以血还血,向仇人还以颜色,即使他是警局的探员。
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渴望美好的人,是燃烧着情感之火的人。他们有权追求崭新的生活,他们有权扔下往昔的枷锁。
那些年的过错,是该随风而逝,化成看不见的烙印,推动他们走向更广阔的新世界,而不是鞭笞着他们在原地踏步,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少年站起身,迎着风给自己鼓舞心气。
他知道,最记恨中洲人的,是瑟兰的精灵。在温亚德的时候,他遇见过一位从战争年代生存至今的木精灵,可是比绿松村里最老成的奶奶还年长。他记得,那位木精灵说过,要和朋友回瑟兰去。他想,等有机会了,他也要去瑟兰,问一问瑟兰的精灵们还恨不恨中洲人…
而他的朋友,有什么建议呢?
“小武,你很聪明,”借着他的视野,金精灵看到了熟悉的太阳高升在陌生的天空上,随那云彩飘荡,在楼宇的玻璃间照耀出炫彩的光芒,好似凿空拓荒,一片坦荡,“可是,你要明白,哪怕精灵们宽恕了他们,哪怕格威兰的国民早就不把往事记在心上,只要受害者铭记着他们的祖先犯过的罪,只要别的国家需要他们廉价的付出,他们就永无请罪之日…你明白的,哪怕只有一个人记恨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圣恩者,一个朝晟的前行者,一个圣恩者的无冕之王,一个前行之地的统帅领导。
聪明的少年,以中洲人的手势向帝皇祈祷:
“爷爷啊,你愿意宽恕他们吗?”
世上从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可能与否,而可能,向来是无穷尽的。想想吧,假如随机找一个中洲人,与之讲述少年在朝晟的故事,说在朝晟,木精灵可以和梁人在村里混居,金精灵可以和梁人上同一座学校——不论是梁人还是精灵的孩子,都是既能写出奇异的象形文字,也能说出动听的瑟兰语言。
那么,被提问的人会相信吗?兴许,人家会一笑走之,说长耳朵的家伙哪乐意与人类同住?说人类哪喜欢往林地里钻?
更别说,相距千万里的梁人少年与金精灵女孩,正在缥缈的网里通讯交流…
不曾见证,自然无法想象。
在少年脚踏的大楼里,伊利亚·格林正拉开床边的窗帘,让阳光驱散睡梦的疲倦。她看了眼另一张空荡荡的床,望了望挂在空调风口的衣裙,无聊地念出了一丝得意:
“老师,在宫廷念书的时候,你曾教过我——无限的想象力也有着局限。人,只有以认知为依据,才能构思未曾体验的事物。生活也是相似的啊,观赏一个从未贫苦过的人,如何幻想压迫的源头…简直和小时候,看见那些贴在墙上的艳俗海报一样,难免脸红呢。
可惜,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揭走那些海报,撕碎后扔进垃圾桶里,不是吗?这种软弱的小弟弟,还真是惹人怜爱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