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冲刺阶段的高三学生而言,假期是奢侈的妄想,除非意外频发,他们才有机会多多休假。
譬如说,学校腾出一天的时间,替每一条走廊加装了铁护栏。这下,原本就死气沉沉的高三教室,更多了分焦虑的诙谐,特别是阳光开朗的早晨与午间,那道道分明的阴影透窗而来,真是像极了电视里的监狱风光。
还有,在医院里洗胃的倒霉蛋,也得空休了个小假。而那位往他水里倒洗衣液的女同学,同样是用不着到校——在这个时间段,闹出此等影响恶劣的丑闻,当然是被休学处理,可以说是与留级划上了等号,除非关系过硬,能快些转学,在新学校继续复习冲刺,稳固成绩。
可坎沙听埃尔罗说,没有学校乐意接纳一个会给同学投毒的学生,除非是那些收容了大量垃圾的乡镇中学。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半年前到乡散心时遇到的二流子学生。和那堆随身携带砍刀、只为抢钱去网吧的猪猡比,别说往同学的水杯里倒洗衣液了,就是直接倒农药,似乎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醒醒!别给我低着头,讲难点啦!你们几个瞌睡虫,快去厕所洗把脸,冷水冲个头!坎沙,还东张西望?说的就是你!去,快去快回!还揉眼眶呢,醒醒吧!电磁场的分不想要了?”
坎沙明白老佩姆是在骂他聊悄悄话,便识趣地向埃尔罗竖起大拇指,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跑去厕所洗冷水脸了。
暖春不暖,冷水寒凉。水浇在头皮和脸颊,毛孔顿时收缩,肌肉收紧又放松,把疲累的酸爽送入颈椎、脊柱,让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
可惜,黑漆漆的眼圈在嘲笑——瞌睡虫,永远清醒不了。
他得说,网络论坛里的刑讯文章全是瞎编乱造——冰水用多了,他都快适应了,那些间谍、特工还能遭不住这类刑罚?开玩笑。
没办法,他是三步并两步,回到教室听讲。这两周,在复习题与试卷的冲刷下,多数同学是神经紧张,开口就是求解、闭口就是不懂,再没有人提麻花辫自杀的事了。但是,总有人偷偷瞥向他,眼里是说不明的疏远,似乎在说这是个丧门星,还是少与他交往为妙。
现在,能和坎沙·杜拉欣说上话的,只有成绩优异的富达尔·瓦汀,以及一个拖全班后腿的埃尔罗·安古斯,至于塔都斯·达西欧?这家伙罕少来校听课,成日在外面浪荡,八成是去了哪里驾驶机车兜风吧?
而听完电磁场难题的讲解,他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为出题人的奇思妙想所折服——编这种鬼题的混账,就没指望他们能解答,是专门留给富达尔这种聪明学生冲高分用的。
他相信,假如给他一个机会,他定然握着出题人的手,亲切地问候这些人的父母亲属,再拆掉这些人的胳膊、拔了这些人的舌头,叫这群王八蛋永远失去折磨考生的权杖。
诚然,怒火是说笑,他可不愿为了几个不相识的混蛋,在监狱里酒足饭饱。看看吧,铃响之后,校门外的街道,挤满了多少餐车,飘摇着多少芬芳。他连最实惠的卷饼都没吃够,又怎么舍得与千千万万的美味辞别,一辈子吃不着好?
他排到队伍最末,好在吃卷饼的时候与老板闲聊:“学长,你这辆移动餐车,多少钱能拿下啊?”
“我这辆?三四千吧。你要是瞧不上,还有一两万的可以挑呢。”
“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啊,别说三千,一千我都嫌贵啊。”
“八九百的,也不是没有嘛。毕竟是工具,将就着用,顺手就成。不过啊,学弟,听咱一句劝,以后你要是真想干这行,啥都能省,独独不可在原料上抠门——肉啊油啊,质量千万过关,不然,嘿,吃坏了顾客的肚子,名声臭了不说,还得换地转场,免得给条子蹲着抓啊。”
“嘿,学长啊,你们可不是成日转战,跟巡警斗智斗勇么?”
“瞎说,那是他们,不是我!他们见了条子要跑,我可不用——喏,你瞧,这是什么?”
老板指着的,是贴在餐车玻璃上的纸片。先前,坎沙一直当这是什么小广告。可今天贴近了细看,他才瞧见,这是写着“经营许可”的证书,还盖有章,不由啧嘴:
“摆摊也有章?”
“章?这不是章,是证,是命,是生活的保障!学弟啊,这证可不好考——哈哈,瞧你那怂样,吓唬你的啦。跟你们的考试比,这证算个逑东西,随便应付应付就过去了。记住,行行有行行的活法,行行有行行的证件,离了证件,寸步难行!”
“想摆摊,先考证是吧?”见老板收拾起厨具,坎沙也不多打扰,笑着别过,“少打游戏多读书,免得出了学校找不到工作,骑着无证的餐车,和巡警斗智斗勇!”
沿着笔直的道路,他走到了工地对面。几栋高楼已具雏形,那些吊车和工人是半刻也不停,即使走入书店,那吼声依旧如雷贯耳,简直比机械的轰隆更为卖力。
他点了杯咸奶茶,在书店的二楼阅读那本蓝封皮的宣传册,沉浸在撰写者的意志里。
明明说着仇恨帝皇、憎恶帝皇、驱逐帝皇,可写本书的真理教笔杆子,所持有的观点竟与圣堂的教典有大量重合之处——说到底,不过是把那些神叨叨的文字转化为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便于理解而已。
教典里讲,他人赠我与果浆,我当还之以蜜糖;他人赠我与棍棒,我当还之以刀枪。
宣传册里说,能回报仇恨与暴力的,唯有更极端的仇恨与暴力;能回报恩情与援手的,唯有更感激的恩情与援手。
相似的桥段,不胜枚举,连坎沙都忍俊不禁,且读且叹:“一个意思,都是一个意思…鬼知道这人是真理教的头子,还是圣堂的探子。嗯,莫非神棍的道理都是一套?他们是互相借鉴?那,他们岂不是一家人?”
宣传册写得再好,坎沙也不会相信。他清楚,再有条理的文章,只要发自神棍,不论论点多好、论据多硬、论述过程多巧妙,其结果都是同样的诓骗。
绕来绕去,就是劝人信教;信来信去,就是等人听布道;听来听去,就是诓人捐钱——
为看不着、摸不见的赎罪与祈福,捐出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喝完咸奶茶,坎沙来到工地前,听午休时间的工人是怎么大快朵颐、并赞美达西欧先生的慷慨大方。
这些天来,他们的薪水从未被拖欠,一直是当日结清,且相当丰厚,丰厚到上个老板拖欠的工资都无足轻重。曾经率领工人们到市政厅前静坐的老头子,是吆喝有家室的工友集合,去银行给老婆孩子汇款。听上去,他们的儿女多在外地读大学,成绩似乎还不错,足够他们自夸一句——
生养了个聪明娃娃。
而年轻的和独身的工人,则是聚合到另一旁,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难以启齿的低俗话。可笑这些单身汉,拿了钱,不想着攒,净想着玩——他们在商量,去某条以香艳闻名的街道,在钟点房洗好澡,叫老板娘安排个大屁股的好婆娘,彻底痛快一把,泄泄火,权当是犒劳。
对于他们的行程规划,领头的老人家是不留情地唾骂,那声音,估计在学校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