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们流浪在最富饶、最光明的圣都。
那些年,很多艺术家与圣职者受当时的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所打压。他们藏在深巷里、藏在酒馆里,即使生活困顿也要为画布添笔、替帝皇辩经。而我们睡在深巷,常去餐馆收垃圾,不免听到他们的言语…
他们谈过,有位作家写了一部小说,讲述了一个难解的故事,却被奇罗卡姆斥为异端。这位作家不仅本人当众处死,所著的作品也被尽数追回、销毁一空。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记得,故事好像是说,有一个永恒者诞生在混沌中,他恐惧孤独,创造了有生命的血肉,成为了生命的主宰者。可是陪伴他的生命却在衰老、死亡中恐惧。生命因而向他索求永恒,他却厌恶永恒,更厌恶渴望永恒的生命,想要将生命毁灭。但畏惧死亡的生命吞噬了他,吞噬了他这个生命的主宰、唯一的永恒者。但吞噬他以后,生命仍未夺得永恒。生命便模仿他去创造,试图制造新的永恒者,探寻永恒的道路。
生命成功了,生命创造出了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的木偶。可当生命感叹自身的创意时,木偶却消灭了生命,成为了孤独的永恒者。很久,很久,终有一日,孤独的木偶制造出新的血肉,制造出新的生命,制造出能够繁衍、思考却没有永恒的生命…
然后,恐惧死亡的生命质问木偶——我的造物主,能够赐予我永恒吗?
那些画家说,永恒是权力,木偶是指骄傲自大的奇罗卡姆,生命是说奇罗卡姆的《异种威胁论》,死亡是讽刺奇罗卡姆必然惨淡收场。所以,奇罗卡姆会深感愤怒,对一部不入流的小说大动肝火。
那些圣职者说,艺术家的想象力总是太过丰富,很明显,小说是暗指近年来高速发展的工业机械有朝一日会成为木偶般的弑主者,会将发明机械又奴役机械的人类赶尽杀绝。这和奇罗卡姆鼓励工业发展的政令相悖,难免招其记恨,被烧为灰烬、永不流传。
而我?我只当他们是傻瓜——什么小说、什么故事、什么大元帅、什么异种,说多了只会嫌口渴。他们要是有闲情,不如把那画布扔给我,让我拿去补弟弟妹妹的衣服;他们要是有精力,不如多打几份工,好多吃几顿饭,让我多几口残羹可捡。
但,当我看到他张开双臂,让凭空出现的罐头堆满深巷,让崭新的衣物被褥铺满大街…当我看到人血淹没了城镇,当我看到死亡笼罩了帝国…我忽然想起过去的故事,我想找到当年的画家与圣职者,我想问问他们——
假如使者是神,那使者的造物,会将使者毁灭吗?
现在,我看着能赐予受难者永恒的帝皇使者,看着闭目安神的常青武神,看着前行之地的统领班布先生…我遂明白,仍能塑造血肉之塔、赐予生命永恒之痛的他,或许从未衰老…
不,他大抵是真的老了。
不,他衰老了吗?他颓弱了吗?他果真丧失力量了吗?谁能看破他的灵魂,谁能审视他的思想?
帝国时代的继承者?不,奎睿达家族的武神为他所消灭,灰都的贤者因他而沉默…
他不是愚蠢的永恒者,他不是无能的生命,他也不是痴呆的木偶,更非木偶所造的血肉、血肉新生的机械…
他是帝皇使者,是活生生的救赎,是不可避的天灾…
是行走在人世间的神。
能够吞噬神的,绝不会是神的造物…
而是神自己。
至于吞噬神的,会是神的祈信之力、还是神的意念…那并非我能明了的疑难。
我恨神?不,我爱神;我恐惧神?不,我敬仰神;我诅咒神?不,我赞美神。神带来了和平,神无所不能,神有夷平大地的伟力,神有再造万物的权能。
他分明是神,却止步于南共治区、停顿在如今的圣城,陪伴我们这些凡人。
他真的会老吗?我想,他之所以会苍老,全因为顾及我们…就像阿尔,明明不会衰老,却要打着老人的派头,让我们知道,木精灵也会受时间的熏陶…
可他又岂能明白,正因如此,我每每看着他,便是悲喜难言…
我爱神,但…
神真的爱我吗?
看啊,神醒了,他醒了,他回过头,将要发问了…
圣环殿的制高点,曾经是帝国的议政厅,是奇罗卡姆发号施令的王座,是四国瓜分帝国的会议处…而今,不过是班布先生休息的房间。
他扶着躺椅,转向来客,面上的疤痕都泛着笑意:“法普顿,看你那苦恼的眉毛,我就知道这一年来,前行之地的事务似乎麻烦了许多。”
“统领,自‘以血还血’开设,我们的工作就加重了不少…特别是负责搜集、核对信息的人员,更是累得没工夫抱怨…”
“直说吧,新招了多少帮手?”
“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九人,嗯,这是昨天的数据,今日…”
“不需要解释,我说过,你全权负责…资金不宽裕找他们要就是,他们的财政结余可宽绰的很,留着也是白白浪费,尽管拿去用。只要用在正途,就问心无愧…是吧?法普顿?”
“是的,统领,”一声大笑,将无奈送出了皱纹,替法普顿的减去了些许风霜,似乎年轻了那么几岁,“问心无愧。”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演一出‘以血还血’的戏码?”
“我相信统领的智慧自有深意。”
“说说嘛…来,说说嘛…高招不怕捧,既有深意,替我吹两句也不失风度啊?是不是啊?哈哈。”
“统领,是想要北共治区乱起来。”
“嗯,说得好,为什么呢?”
“钟情于混乱的,多是变数。”
“变数、说得对啊,可是,我想要哪些变数?”
“正如在格威兰施展雷霆手段,震慑王庭…统领想要的,是格威兰人永远退出北共治区,将南北收归一体——”
“不对,法普顿,统一南北共治区对我而言有什么必要?”
“对统领而言,是举手之劳;对中洲人而言…对特罗伦人而言,是负罪百年后,必须的挽救。”
“法普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朝晟人?”
“不,我没有忘,我永远记得统领是朝晟的梁人。”
“那…我一个朝晟人,何必为特罗伦人谋福利呢?”
“统领,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我只知道,假如没有挽救共治区的意图,温亚德的那些事着实缺乏缘由。”
面对这个诚实的部下、不掩饰的老朋友,他率真地笑了。他走到窗前,从巍峨的圣环之顶,俯瞰喧闹的圣城,将金石路与黑金炬尽收眼底,感叹道:“是啊,法普顿,是啊…人总要找些由头,不然,哪来过日子的念头?”
“你宽恕特罗伦人了吗?统领?”
“宽恕?嗯,不曾憎恨,何谈宽恕?以前,我是给愤怒冲昏了头,蒙蔽了理智,对特罗伦人一视同仁…你也知道,那年头,我不是什么正常人。她死了以后,我冷静了许多,我有时会等,等人来把我铲除…可你们没有,他们也没有…待我周游大地、重掌力量,我已经拎得清什么是迁怒、什么是复仇,嗯,所以,你们才会相信我,支持我独占南方,施行高压政策…”
“总胜过瑟兰与博萨插手。统领,你我都明白,没有你的强硬态度,圣城以南的土地,早在他们的摧残下,糜烂成第二个北方了。”
“我明白,法普顿,我们都明白…你是在夸我压榨得当,是吧?”
“生命本就立足于剥夺与榨取之上。统领,你没有私欲,压榨自然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