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
“那你还真是个人精。这是跟谁学的?你的父亲?看来,你是遗传了商人的算计心。我最欣赏你的一步好棋,就是劝舍丽雅探员去温亚德与殿下见面。你是捏准了她的心思,轻易卖了人情啊。戴维,我都要回乡关禁闭了,没必要瞒我了,和我说说,你们总是这么拉人入伙的?我要劝劝你,这种手段品味太差,搭建不起稳固的桥梁,稍有差池便会倾塌,让你们的努力毁于一旦啊。”
“您言重了,部长,我们不过是给志同道合的朋友提供些微帮助,好让她解开心结而已。我们从未逼迫或劝诱,只是把事实陈列排放,供大家自行选择。正因如此,舍丽雅探员才愿意主动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与我们同进退,而不是愚忠由您这位赏识者把控的黑水。”
听闻此言,老人的眼皮猛跳了几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们都清楚?”
戴维把一颗软糖放在嘴里咬成两段,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您情愿将一生奉献给黑水,不忧虑有无儿女赡养晚年。您是廉洁奉公的领导者,忠于王庭忠于陛下,几乎没有私心——我认为,帮私生女的后代在黑水安排一件安全的职务算不上徇私,倒不如说是人之常情。况且她本人也毫不知情,我们又何必在意呢?”
老人捞光剩下的软糖,像小气的孩子般吞光糖果,咬得腮帮子鼓成了仓鼠,好久才吞咽入腹。
待老人再开口,那声音犹如落败的拳手,输得心服口服:“像你们这样的社团组织,在康曼有几个?”
“数不胜数吧。否则,我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把您架空。您看,我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我们希望陛下肃清毒瘤,别再与之妥协。这些年,格威兰的风气有多败坏,您是看在眼里的。您平日嘱咐我们尽心办案,用一切力量清理污染格威兰的污垢,但陛下呢?我们追查得越深,陛下越是让步。
我们的努力不过是陛下谈判的筹码,我们的理想不过是陛下制衡议会、法院和军队的权术。所以,我由衷感恩帝皇使者,我感恩使者代陛下履君主之责,还格威兰一个澄澈的寰宇。
请您莫要告知他人,我个人以为,只要不牵涉共治区,使者就是最理想的监管者。哪怕我们都明白他是何等的极端暴戾,他也远胜被私心奴役的凡人,您说呢?”
“立场不同,道理不通。我只能说,帝皇使者绝非你们幻想的贤人,他的行事逻辑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万万别学圣堂的蠢驴,真当他是帝皇派来拯救大地的英雄。”
“您的忠告,我会铭记在心。”
对戴维的谦虚,老人释怀地肯首赞赏。接着,他将空空的糖罐放在檀木桌上,拿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中追逐延伸的黑影,送出最后的临别赠言:
“年轻人,当心那!”
戴维没有回答,只是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很久很久,久到确信自战事结束后便统领黑水的老部长是真的走了,他才模仿军人的姿势,向代人受过的老领导行礼致敬。
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寒秋的冷风无孔不入,暴风雨的洗礼在静待重临之时。仍有一片乌云笼罩着黑水的天空,那判罚的雷霆蓄势待发,只等他们松懈怠慢,便会从他们头顶劈落,告诉他们自高处跌落才是真正的阴毒…
真正的无可挽救。
近来几天,得益于发达的通讯网络,康曼的丑事已经传遍大地,就算是博萨内陆的小城市,也不乏好事者议论在灰都打响的枪声。
在某所救济医院的大门外,一个拉着满车水果的小商贩在给甘蔗削皮的时候,还不忘跟看病的老头子吹嘘康曼城的消息。眼见不懂网络的老人听得迷糊,他只能作罢,转而把青翠的甘蔗先截成段,再放进特制的滚轮压榨机里,继而用廉价的饮料杯封装,便摆出一杯新鲜的甘蔗汁,仅售六十圆,清甜实惠。
按博萨银行提供的汇率来换算,这杯甘蔗汁的定价不到一威尔。而那些梨汁、苹果汁、葡萄汁的价格更是低到匪夷所思,至少在格威兰很难见到如此低价的果汁饮品——
即便是瓶康曼城的纯净水,也比这里的鲜果汁要贵。
医院门口生意多,不少摊贩比卖水果和果汁的那位还忙。有个做炒饭的正在修他的煤炉,等修好煤炉,他先把铁锅烧热再倒入冷油,打了将近三十个鸡蛋进去并炒至金黄,又添入大量的熟米饭和腌鸡胸,淋上液体调味料,加入洋葱末和香芹,挤入大量的青柠汁和柠檬草,炒得医院门前果香飘飞,引来不少顾客。
排队的客人中,长发的少年最是惹人瞩目。不过呢,看着那精致的衣袍和异色的眼眸,人们的心底大致有了猜测——
这人八成是朝晟来的游客,最好别招惹,免得麻烦嗅着朝晟人的气味缠上身。
少年付好钱后,领到一盒热腾腾的炒饭。在品尝博萨人的美食风味前,他绕到餐车侧面,用着较为生硬的博萨语和老板交流,向老板请教这家医院的看病流程。
听到朝晟人特有的口音,老板哪还敢装哑巴,立马笑呵呵地告诉少年,救济医院的办事大厅有专门的咨询台,里面的护士懂朝晟官话。若有疑问,只管请教就是。别看他们在医院门前摆摊,其实他们五年难得进医院走一回,生病了多是在诊所和药店开两盒药应付,真心不懂医院的规章制度。
道过声谢谢后,少年立在垃圾桶旁,把餐盒里的炒饭吞了个干净。虽然都是炒饭,博萨人和中洲人的手艺却截然不同。中洲人的炒饭以香料为主,重油多肉,要是不搭配清汤,入口难免生腻。博萨人的炒饭更注重果香,靠浓郁的柠檬酸来均衡口味,略泛甜味又不减咸辣,开胃且清淡。
在他的视界里,流落街头的生母在医院门前瑟缩,从一位相貌不同的老板手里讨要过类似的炒饭,还吞得险些噎住。
然后,他的生母走进医院,晕倒在地。
他在医院里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给生母打过点滴的老护士。他用极其生硬的博萨语说明来意,请老护士帮他回忆生母的情况,他定然不胜感激。
最后,还是咨询台的人来翻译,上了年纪的护士才听懂少年的话。但她无奈地表示,来救济医院的中洲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少年描述的相貌和时间段,想起来是哪个人受过她的照顾?
直到少年支吾着说出某个关键词,她才拍掌惊呼,并和闻讯而来的大夫沟通一番。她带着少年到了病案科,要来一把钥匙,叫少年根据档案柜的时间自行寻找病例,便在其他护士的催促中忙着换药去了。
病案科的档案柜,比绿松村图书馆的书柜还多,活生生看麻了少年的眼睛。即使知道生母来此的大概时间段,想从堆积成山的病历里找出准确的那本,也要费上好一番工夫。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颊,隔着网向充当翻译的朋友先行道歉:
“对不起,刘哥哥,可能要麻烦你劳心一晚上了…”
网的那头,刘刕正坐在床铺上翻看资料,面色去吃了黄连,苦得招人落泪。在小武请他当共享视野的翻译员时,他夸下海口,自吹通识博萨语,任何文书和口头交流都不是问题。但看到这堆积如山的病历,他的心口登时隐隐作痛——翻译这么多医学类词汇,他怕是要掉光头发,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数理教授类似的老灯泡,走到哪都头皮锃亮。
可身为朋友与年长者,他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坚持走言出必行的路。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折磨后,他终于在眼花缭乱的文档里读到符合的身份信息,兴奋地念给小武听——
姓名不详,性别女,年龄不详,国籍不详(共治区),自诉身体羸弱,进食有恶心感,自称低血糖,罹患痢疾…胎儿发育健康…时常语无伦次,自称来自圣城,为逃避使者和朝晟人的屠杀偷渡到博萨…
鉴定为精神状态异常,多种传染病与寄生虫病并发,严重营养不良,建议保守治疗(驱逐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