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先祖的人是极少数,忙碌生活的人才是大多数。当吃饭工作与安全都成为问题时,谁还有心思去挖晨曦地底的机密文件?
至少伏韦仑的居民没这个工夫。他们生存在格威兰的最东境、居住在最萧条破败的旧城市,所指望的仅仅是靠低水平的薪资与物价谋生。看啊,人行道上得不到清洁工的打扫,破裂的地砖、塌陷的路面数年没有人维护,车流量最高的十字路口没有交警执勤。
好多条干道上,小轿车的时速甚至敢飙上一百公里,只因放眼望去,压根儿找不到与他们竞速的对手。这些道路正如夹住它们的建筑群一样缺乏临幸者,空旷似寒冬的湖面,瞧不出些许生机。
但行驶在这样的马路间,又别具一番情调。若是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在空荡无人的城市里疾速前进,仿如昏庸的古代君主喝令国都子民禁足不出,而他本人则驾驭起马车穿行闹市之中,用骏马的铁蹄和包铁的木轮把所有障碍物碾个粉碎,好不快活。
独占寂静之城的快感,巴尔托·怀特也深有体会。以前他总是围着外祖父转悠,不是处理帮派杂务就是安排货物的出路,即便坐着小弟们代驾的豪车,也从没有静下心来体验过伏韦仑的荒芜。而今他亲自握紧一辆二手皮卡车的方向盘,听着音乐光盘储藏的流行乐,边踩油门边点头,顺带接通电话,与共治区的人商讨他们之间的生意。
“怀特先生,格威兰的音乐相当悦耳,可惜响度有些骇人,恐怕不便作伴奏之用,很容易喧宾夺主啊。”
“抱歉,一个人的旅途太孤独,难免沉醉他人的音符。”
“在严肃的交流中复述歌词有些不合时宜,怀特先生。”
“恕我怠慢了。还是说回先前的事吧,这次需要我兑多少威尔供你们取用?伏韦仑的银行可狡猾得很,藏满了黑帮和警察的眼线,想要大额交易最好还是托人拉拉关系,免得钱还没提走就被保安套上麻袋抓进小黑屋啊。”
“还需要拉关系吗?怀特先生,你本人不正是最牢靠的关系?”
“您未免太高抬我了。莫非要我抛头露面,引来我家老头子的报复才算合了你们的心意?丑话说在前头,我家那个老东西精神不太正常,对待背叛他的人悉数是往死里整,对生人是如此,对亲人则更绝情。
我不是同您说过吗?我的母亲还是受他的要挟死在我手里的呢。您看,要是遇上伏韦仑最臭名昭著的黑帮老大德都·怀特,我这个外孙的身份不仅不是通行证,还是道催命符呢。”
巴尔托没有撒谎。自回到伏韦仑后,他一直是隐秘出行,去趟超市要贴两道假胡子,散个步都得故意瘸着腿,生怕给有心人认出相貌,第二天就躺在哪条下水道里充当耗子和流浪猫的饲料。而真理教的人也算是体谅他,直到近来才命令他去银行活动,让他尽快把真理教搞来的迪欧兑换成威尔,以供组织活动之需。
以供组织活动?巴尔托才不信这些人的鬼话。一个在北共治区活动的组织真想在当地发展,哪用得着把辛苦抢来的票子兑成国外的货币?他们图谋的无非是在国外攒些资金,等在共治区混不下去了,便跑到格威兰享福。
但巴尔托懒得揭开真理教的面具。留一条后路是人之常情,他这个在黑道混过的蠢货不也想着捞一笔大的溜到国外去吗?拼死拼活替别人发家卖命可是猪狗都跳不进的圈套,唯有自作聪明的人才会中计。
他凭这丝直觉吃定了真理教的软肋,一开口就是抽成的条件:
“我会尽力而为。但是,考虑到其中的风险,我想我需要适当地提高佣金的比率,合情合理吧?”
“你知道的,强迫合作伙伴冒着生命危险去打白工不是我们的风格,怀特先生。我们不是格威兰的企业家,能无耻到编借口叫员工替他们赚钱的同时还感激他们提供的工作。想按多少比率的抽成收取佣金直说便是,我们都有得商量。”
“伏韦仑的赌场替外地人洗钱,通常要抽取百分之三十作为服务费。考虑到我们是老朋友,虽然找人办事有掉脑袋的风险,但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替朋友分忧,就来个对半的折扣,百分之十五,不算多吧?”
“让你拿性命作赌注,百分之十五当然不多。我倒要感谢你的慷慨了,怀特先生。出于尊敬与合作的诚意,我们会提供人手来保卫你的安全——当然,如何应用我们的威慑,就靠你自己琢磨了。
你是聪明人,怀特先生,我相信你不至于令我们失望,对吧?”
“当然,蠢人不配与你们同坐一席。请给予我一定的权力来调动贵方的护卫,只要那么些小小的权限就足够了,我家的老东西最爱疑神疑鬼,有我拿捏他的疑心病,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武力威胁,他定然会对我马首是瞻的。”
“伏韦仑的事情由你做主,怀特先生。但我要提醒你,你的外祖父新添了一张坚实的后盾。这张后盾不仅能让他的家族在风口浪尖中全身而退,还有底气以他的名义在闹市区激战圣恩者,即便满城风雨也不知收敛。”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明白啦——虚张声势的把戏是有极限的,唬得到老百姓却唬不到你我啊。”
“务求稳重,怀特先生。此次共需兑换八千五百万威尔,你的一千二百七十五万存在哪里我们不干涉,可余下的资金必须提现,用尽可能隐蔽的方式送到高琴科索山。如果有人跟踪,你可以让护卫将之处理,但一定要处理干净,干净到没有丝毫痕迹。
至于接头的地点,我们会在地图上标记好位置,时间则取决于你。当然,我们是希望你能速战速决的,时间就是金钱,容不得半分浪费。”
听闻此言,巴尔托猛踩刹车,险些晃得皮卡散了架。他停在路边,摸着下颏沉思良久,问出了满腹狐疑:
“把钱送回共治区?你们不是耍我开心吧?”
“当然要送回共治区。钱放在格威兰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枪炮药品和人脉都需要钱来打点,而现在,他们已经不愿意收迪欧办事了——迪欧就是他们印的。目下这光景,迪欧还能有多少价值?威尔已经是他们的首选。
不过费些周折搞来他们要的钞票,怀特先生,你不会介意吧?”
巴尔托拔掉车钥匙,拉起手刹靠着车座躺倒。他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先拉开天窗,又用小臂压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从眼皮挤出来的黑暗里看见了许多陌生却熟悉的色彩。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在黑暗里依然清晰的颜色,只能随着模糊的感觉去观望。
似乎有一片油彩融化在黑暗中,继而涂抹在瞳孔里,然后被吸入视线的漩涡,轮转出超越黑暗的光泽。
可待他挪开了胳膊瞪凸了眼球,阳光又消退了这难言的色泽。在电话的噪音里,他捂住嘴,用尽心气改变了刚才的决定:
“我们是在做生意,对吧?”
“当然,怀特先生。”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老头子,但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有次货仓的心脏供体暴病身亡,我想着退还买主的订金,但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通,逼我搜遍伏韦仑的贫民窟,愣是抓来个条件合适又没人留意的流浪汉去配了型,还倒贴了买主一笔。
他告诉我,做生意就像开赌场,不仅要恪守诚信是金的规矩,还要领悟舍得投才有得赚的硬道理。他也说得没错,但凡抠抠索索、靠出千作弊诓人的赌场都做不大,也做不不长久,能经营成一方势力的庄家,终归要公平诚信。”
“但说无妨。”
“做生意就是投资,投资就要大胆豪迈。若是连起码的慷慨都没有,谋来的也不过是蝇头小利。想赢取更高的回报,出手可不能寒酸。
我很想大度一回,全额免去这次提现的佣金,但我到底是跑了腿受了累,不讨些报酬开销又承担不起,这样如何?我按千分之一的抽成来收取服务费,就当是殚精竭虑后应得的犒劳,你松坦我舒心,能行吗?”
电话的那头同样是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