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韦仑唯一一家有资格招待贵宾的酒店里,诺克·怀特正尝试着与站岗的保镖沟通,从而争取外出清爽的机会。但保镖们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更面无表情地帮他锁好门,还告诉他想散心就尽早回康曼城,如果他非要在这里闲逛,提高大家的工作难度事小,丢了他的性命事大。
保镖们说的不错,圣恩者的袭击证明了伏韦仑并不安生,而袭击者主动将诺克释放这一行为更是充斥着挑衅的意味。对方似是在提醒他们处于何等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警告他们快些撤离。
可惜他们的护卫对象另有图谋。
在死里逃生之后,诺克固然想跑,但他更想查明事件的真相——哪个不怕死的圣恩者能越过保镖的防线把他抓去斥骂一顿,又将他毫发无损地扔上大街?难不成是他的导师林博士从炼狱里爬回人间,不远万里来同他逗乐?这种傻话,连喝酒喝到脑溢血的酒鬼都不会信。
他能推断出的最合理的缘由,便是他的情人在借机敲打他、试探他、测验他是否仍然如缠绵床笫时那般忠贞。
想到此处,他不由摇头苦笑,像根蔫萝卜一样撑在茶桌旁,打算沏杯热茶冲淡心里的苦,但又始终听不见水沸腾的声音,一看热水器方才发现加热温度被限制在了四十度。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跑到洗浴间放水,用手一探,果然也是温而不烫。
他想用拳头堵住出水口,可又猛地抽回胳膊,近乎抓狂般狰狞了面目。
但狰狞的持续不超过一秒。当一滴水花溅上他的脸,彻骨的寒冷唤醒了他的理智,具体来说,是对情人的敬畏帮他找回了绅士风度。他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在隔着摄像头保护他的安全,他只明白不讨喜的行事作风除了招来厌恶外再得不到任何回馈。若是他的粗鲁暴躁入了情人的眼,他可说不准人家会不会摆起灰都贵族的架子,用嫌弃的目光讥讽他,用绝情的眉挖苦他,用妩媚的唇批判他,说乡巴佬终究是乡巴佬。
在莎薇酒店的包厢内,戴维·赫斯廷恳请服务生快些上菜,而后打开电视,观赏起收视率最高的恋爱喜剧。
这部电视剧的男主人翁出身乡下,凭借自身的努力赢得了灰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开学的第一天便得罪了身为议员千金的学姐,与她成了对欢喜冤家。在最新的剧集中,主人翁的农场主父亲来到灰都探望给他争光的儿子,却因身上那股难以清洗的家畜异味而受到众人白眼,还被不知情的女主角当成是没见识的村夫。幸好,来学校演讲的议员本来因为提词机故障而陷入尴尬,主角的父亲主动扮蠢捣乱,借机推迟了演讲的时间,博得了议员的好感与谢意。而议员亦在演讲末尾大方承认自己记忆力不佳,不擅脱稿演说,更是主动拉主角的父亲上台,感谢这位农夫的好心,还告诫学生们歧视他人的出身或文化水平是种傲慢的愚昧,为本周的剧集谱写了完美的谢幕礼。
等结尾的预告片跳出来的时候,原本沉默观影的戴维忽然拍腿大笑——
当议员知道女儿的恋爱对象是农夫的儿子时,他的脸色堪比掉进沼气池里吃了顿饱餐的倒霉蛋。跟着呢,他跟个泼妇似的跳脚呐喊,命令女儿绝不准和灰都外面的乡巴佬谈婚论嫁。
这么一来,连昏昏欲睡的露丝·舍丽雅都被逗笑了:
“还以为是烂俗的故事,想不到竟然有些新意,算是神来之笔啊。”
“哈哈,能火起来的电视剧不容易落于庸俗。况且他们陈述的是事实嘛,刚来灰都工作时,就有人跟我说,来灰都打拼的苦命人哪怕买了十座靠近王宫的庄园,在土生土长的灰都人眼里,他们还是来灰都讨饭的乡巴佬哦。”
“胡扯。我也是到灰都打工的,我怎么没见人歧视过我?”
“小露丝啊,你是在王宫里打工,谁敢歧视你?至于出了王宫以后嘛,你看看我不就懂了?黑水的勋章是抵挡歧视的最佳护盾嘛。要是骂服务生、流浪汉、小白领和生意人是乡巴佬,他们顶多挨顿毒打,没准还能讹来笔医疗费。可要骂我们是乡巴佬…”
“那他们最好祈祷从没违反过格威兰的法律,”露丝揉着腹部,无精打采地瞟向厢房的门,肚皮里的咕咚声清晰可闻,“戴维,你点的是什么菜?不该是分子料理吧?”
戴维举手告饶,按铃催促服务员上菜:
“分子料理?哦,我想起来了,是把草莓摘去粒打成浆,又炮制回原形栽回颗粒,重新做成草莓的菜品?放心,那太昂贵了,我消费不起。”
“你老婆…你前妻割走了你多少财产啊?真有必要这么拮据?”
“我都情愿睡在办公室省房租了,肯定是身无分文啦。”
“真好,这就是爱情啊。”
“不不不,这不是爱情,是婚姻,小露丝。”
“有区别吗?”
“有啊,爱情是感情,婚姻是生意,结婚证是包装成爱情的合同文书。
不过呢,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家庭条件差距太大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即使青春的热血与荷尔蒙的吸引力从中作梗,煽动恋人们战胜了父母的阻挠,等他们要靠自己工作养家后,不一样的生活习惯、不相近的消费观念、不一样的爱好与价值观会无情地浇灭他们心中的热火,让他们直面现实,从异性的吸引中幡然醒悟,回去走各自的老路了。”
敲门声打断了戴维嘴里的大道理。匆忙赶来的服务生先是弓腰致歉,继而用最快的速度盛放餐碟器具,还望客人海涵。
待服务生告退,露丝舀了碗椰子煲出的清汤,把吹凉后的汤水一勺勺地滑入口中,顺带劝戴维开饭:“空着胃可没精力干活,先吃饱了再聊吧。”
可戴维只是取了碗奶冻,挖一勺到嘴边又迟迟不动。露丝都快吃光自己的餐碟了,他还是望着银匙里的白色胶体,始终没有开动的意图。
露丝抽来餐巾抹光嘴,撑着脸斜视着他,没好气地问:“遇到麻烦了?”
“露丝,我近来阅览了与北共治区屠杀案相关的资料。发生在麦格达的大凶杀,你听说过吗?”
“听过,圣恩者做的,可惜了,一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生在了一块儿烂地方,没能实现他应有的人生价值。”
“没有吗?我不能苟同。他动这一回手,比窝囊一辈子更顶用。就像我们刚刚看的那部热播剧,如果我是那位主人翁,在同学们嘲笑我的父亲是位浑身臭气的农夫后,我要做的是去枪店买一把步枪,锯短后藏进书包,再自制几颗炸弹放进学校,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戴维,你该请假休息了。再折腾下去,你的精神迟早要出问题。”
“不,我的脑子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我们都是人,生而没有分别,理应平等相处,互相尊重。但偏有人制定了规则,划分各种等级挑拨我们互斗。
灰都人又怎么样?灰都人就不是人?灰都人就能嘲笑其他城市的人,骂乡村的农民是没见过世面的蠢鹅?说不定他们从父母手里继承来的房子还不及农民牧场里的牛羊值钱。
可有钱又怎么样?有钱了就能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朝他人施舍怜悯?我得承认,那位演员的演技很好,他诠释的角色简直是议院老爷的完美写照。”
“戴维,用不着跟一部电视剧置气。”
“不,我非说不可。议院的人说到底还是王庭的人,而王庭的人又怎么样?王庭的人就能颠倒黑白、明目张胆地奢靡无度,把格威兰弄得乌烟瘴气?姓氏是奥兰德又怎么样?奥兰德家族的人就能把王庭视为管家、把我们视为棋子?他们是生来高贵、有权摆弄我们的命运?假如是教典里的帝皇恩赐了他们高贵的权力,那他们为什么不向圣城低头,请更高贵的使者驾临灰都统治他们的国土?
我算是看透了,王庭里的人不论口头上吹得多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一群贱人的本质。而我们偏偏忠于他们,我们偏偏要替贱人办事,我们偏偏要受贱人的摆布而勾心斗角,把国家的大事降格为他们的家事,把格威兰的法律拉低成他们的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