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小轿车平稳地开入莱明顿街八十三号,相邻着停泊熄火。下车后,两名碰拳打照面的司机娴熟地挽起胳膊,如恋爱中的情侣般走向婚礼的举行地点。
他们不是新娘新郎,也不是负责开婚车接送嘉宾的司机,而是请假来参加前妻婚礼的戴维·赫斯廷,与帮他赢一回面子的露丝·舍丽雅。
再理智雅量厚脸皮的男人,也会在某些奇妙的方面保留孩提时期的小气与淘气,万一有人伤到了他们的敏感点,不消片刻,他们便会成为跟父母怄气的小孩子,非要挣一口气才罢休。
哪怕这口气幼稚到让旁观者哭笑不得,他们也毫不介意。
看戴维正趾高气昂,露丝也不好说出心里话,免得扫了这家伙的雅兴。她转而观赏起这座专门为婚姻而存留的建筑,让目光从红蓝玻璃与紫水晶上划过,落到那方正如碑的高顶上。那高顶是座钟,它挡住太阳的毒光,用阴影呵护着人们的皮肤,只待分针和秒针重合在零点,便让时针走到对应的刻度,敲响那宣布仪式开始钟声。
戴维看出了她的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圣堂入口处的两座雕像,乐呵地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头一次来圣堂?”
“嗯,我还以为自王庭不允许传教后,圣堂都改造成社区集会所跟幼儿园了。戴维,婚礼的流程是怎么走的?分享下你的经验,不准装吝啬鬼。”
“喏,瞧见了?那两座雕像?他们是帝皇的使者,当然,不是圣城的那位。手执金剑的那一座代表婚姻的忠诚,祝福新婚的幸运儿拥有永恒如黄金的贞洁之情,若有背叛,他的剑将会惩罚不忠者;手提祖母绿项链的那一座代表爱情的神圣,祝福热恋的爱人们孕育爱情的结晶,若有遗弃,他的项链将会变为绳索,吊断冷血动物的颈椎。”
“唔,我不太懂宗教相关的艺术品,可这种蕴意着恐怖与刑罚的雕像放在婚礼上…似乎并不合适?”
“按帝皇的教典来说,祝福与诅咒是孪生子,总是如影随形。一个人若是不做亏心事,何必惧怕报应来敲门?何况格威兰的离婚率和财产分割法烂成了今日这样,难免有人怀念宗教的震慑力,渴望那个出轨通奸者会被吊在大树上直至腐烂的坏时代再度来临呢。”
“哼,鬼话连篇,”话虽如此,一想到戴维离婚后光速清空资产的窘状,露丝的话锋又钝涩了下去,“太文明不好,太野蛮也不行,还真难办啊。”
“瞧,他们开始铺地毯了。雪白的羊绒毯意味着爱情的纯洁,新郎新娘要手牵手踩上白毯,在圣职者的指引下穿行而过。而入座的亲朋好友恰好鼓掌,向他们投以艳羡的目光。接着,圣职者会启动机关,打开向阳的天窗,让黄昏的余晖穿过高悬的三棱镜,散为七道不同的彩光,六道去点亮六盏水晶灯,余下的那道红光照明教典,由圣职者宣读帝皇的福音与警句,完成幸福的婚礼。”
“听起来还挺浪漫啊…”
戴维耸耸肩,拉着露丝抢到了靠边缘的位置,似乎不太想给前妻难堪。但他对仪式的解读又别有寓意,语气反是平静无波:
“浪漫吗?取决于各人的见解吧。我在图书馆买过格威兰版的教典,未经庄士敦一世修改的原版。那里面说,白色的羊毛布是初血的画卷,三棱镜的红光是背叛的红染。古代的格威兰圣堂,以此法教育丈夫鉴别妻子是否为处子,如果不是…红光指代何意,无用我多言了吧?”
虽然面色嫌弃,露丝却未甩开他的胳膊,而是起了讨论的兴趣:
“啧,我看你是越来越流氓了。帝皇是神,神会在意贫瘠的灰土地上,那些将要配种的男女是老油条还是雏儿?”
“帝皇不在意,但他的传教士在意啊。你看,从庄士敦一世算起,王庭对教典的修改不下三十次,可以说是尽力剔除了落后、愚昧的内容,尽可能美化宗教的存在,符合社会发展所改善的新价值观。二十年战争结束后,王庭终于察觉宗教的危害——如不剔除,兴许哪天格威兰就会走第二帝国的老路,蹦出来个富有号召力的宗教狂人,拖着格威兰陷入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在我小时候,老家的圣堂都被改造成了公共集会点,圣职者也是严禁传教,他们只能在电视上、在广场间、在学校里充当心理疏导师,讲讲不如童话深刻的宗教故事。这些宗教人士啊,彻底被无害化处理了。灰都能为他们保留一席之地,多半是考虑到风俗不宜大改,索性把他们向婚礼司仪的方向发展,互惠互利啊。”
戴维正唠叨着,一位圣职者便端着餐盘走来,请客人们拿些糖果点心解馋,静候佳音。戴维抓了几颗巧克力糖,用代可可脂润滑起舌头,向客人中的熟面孔们招手致意。见这位冤大头果真出席他前妻的婚礼,熟人们无不暗自议论,夸他胸怀海量,竟能不计前嫌,来当贺喜嘉宾。露丝懒得管他显不显摆,只问他仪式过后要去哪里吃庆婚宴,还是要客人们自行解决晚饭问题。
“是在中洲人经营的酒店吧,离这里不远。我们结婚的时候挑的是家瑟兰风格的餐厅,人均消费太高,菜色虽然精致,可惜吃着肉疼…”苦水还没有倒几杯,电话铃便吵皱了戴维的额头。看见来电人的号码后,他松开露丝的胳膊,低沉着嗓门小声说话,只让露丝一个人听清,“谢尔德,别说是有事召我回去…她在我身边,我乐意代你传达…前行之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你脑子是灌了腌鱼汁吗?你…跟着班布先生的那个孩子?把他的相片发给我…行了,我们会等着他的,有事再议。”
露丝抱肘坐正,挑高了眉角:“又有麻烦了?”
戴维点点头,凝重地打开手机,核对探员们在温亚德记录下的第一手资料,咒骂着攥紧了手机,那架势,仿佛要把无辜的电子产品握碎在掌中:
“该死的,他没开玩笑…帝皇使者怎么会关注小小的灰都?莫非无名氏真是朝晟的人?不,不对…谢尔德把他甩给我们作甚?就不怕我们接待不周,惹出更大的乱子?”
自问自答,胡说八道…到头来,还是露丝一巴掌落在他的肩头,逐走了他的惶恐与焦虑:
“他能把人送到你手里,就说明事态尚在掌握中。”
戴维一拍头顶,捋整齐了刚刚抓乱的头发,恢复了往常处变不惊的仪态:
“也对,他那种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招?就算有,见招拆招便是了,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嘘,戴维,小点儿声,你把圣职者的声音都盖住了。”
此时,一位胡子垂过裤腰带的圣职者捧着黑封皮的教典,走到礼台上朗诵帝皇的诗歌。是不是帝皇著作先不论,那悠长的拖音回荡在圣堂中,着实令人颅脑生颤,容纳于肉体内的灵魂似要为之高潮。客人们陷入绝妙的共鸣佳境,深深地沉醉在飘扬的诗句中,无法自拔。
圣堂入口处,一位匆忙赶来的少年悄悄推开门,站在拱顶下聆听声响。他左看看右望望,抬高头又背过手,既像在找人,又像在观察建筑的结构。待圣职者的朗诵结束,他热烈地鼓起掌,却在客人们的回望中羞红了脸躲到一旁,再不好意思打扰圣职者的仪式程序,当起了安静的看客来。
在一众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间,那头黑色发太过夺目。他的外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很多双眼睛都在凝视着他。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发现他是在观察圣堂的装饰品与墙壁的雕纹、穹顶的绘画,便含蓄地揣测起他的身份。老人们猜他是来灰都旅行的游人,多半因好奇心而不请自来,只为一观格威兰最正统的人文景观。为了看清他那学生样的姿态,一位老太太戴起厚厚的石头镜,惊喜跟地跟老头子说这孩子的眼睛像是家里的银狮,可爱乖巧得紧。
比起这些含蓄的老人家,年轻人倒是放得开。几位坐在同排的年轻人一商议,就派出社交小能手,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跟前,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这对佳人的外国网友、特意前来送达新婚祝福了?
少年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是新娘朋友的朋友,听说有婚礼举行,想来蹭蹭光。见他的格威兰语说得如此流畅,年轻人在背后偷偷比起胜利的手势,邀请他和伙伴们同坐,好替他讲解格威兰的婚礼仪式有何特色习俗。
但聊了没两句,热情的年轻人们就带歪了话题。有女孩问他是不是戴了美瞳,他才说了没有,又有男孩夸他的眼睛像是银狮一样讨人喜欢,简直是一双天生的鸽血石配车菊蓝。他竭力打断跑偏的议论,请教热心的大哥哥那银狮究竟是什么。对方自豪地扬起头,告诉他银狮是一种可爱的宠物猫,过去凭洁白的长毛与异色的鸳鸯眼被宫廷贵妇视为宠儿,如今是灰都最流行的品种猫,以性格温雅、对小孩子富有耐心而广受养猫人的欢迎。
少年的艰难处境,坐在前排的戴维尽收眼底。他挑弯嘴唇,同露丝开起玩笑,说:
“我们的贵客到了。看,那双眼球多漂亮,连圣堂的玻璃都相形见绌,假如做成标本卖给有收藏癖的富豪,肯定是比宝石还抢手的紧俏货。”
“戴维,少说些变态的话好吗?他看上去只是个孩子。”
“孩子?我可不信。能追随在帝皇使者左右的人,哪怕真是个孩子,也必定不简单——嚯,听,是钟摆运动的声音,新娘新郎要入场行婚礼啦。”
露丝融入了戴维的节奏,与他同时回头,看向在礼花中走上白羊毯的新婚夫妻。雅奈尔打扮得相当漂亮,周身氤氲着幸福的气息;莫森是用发胶抹了个大背头,看着也颇怀英气。弗拉维也穿上了儿童款的礼服皮鞋,赶在他们前面跑向那位年迈的圣职者,还不忘偷瞟亲生父亲两眼。戴维则是微笑如常,搂着露丝向这一家三口挥手打招呼,成功博得了雅奈尔的欢心,弄臭了莫森和弗拉维的神情。
显摆要有个度,若是显摆过头,那就成了当场寻衅,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戴维见好就收,不仅低声谢过了露丝的仗义相助,还告诉她按照婚礼的仪式,接下来该是庄严的誓词时间——
圣职者质问,新人们回应,至于弗拉维?他要躲到圣堂的宣告室里,领取代表洗涤旧恩怨、迎来新爱情的圣水,用手指点起水,洒上母亲与继父的额头,送去属于他的祝福。
哦,年迈的圣职者一手指着教典,一手单竖大拇指、且用大拇指蘸起灰烬似的香料,每问一句便将香料洒上半空,让朦胧成为圣堂内的主旋律:
“祂是神圣帝皇,是照亮了宇宙的真理,是驱散黑暗的光明。祂是公正的唯一,永存的法理。莫森·雷斯特,你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