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一下,在盛夏的夜晚,一个人躲在破了洞的蚊帐下,在风扇送来的清凉中挥动电蚊拍,试图消灭扰人美梦的蚊虫。狡猾的蚊虫一只接一只地被他电焦,最后一只蚊子也无处可躲。恰在此时,一声吆喝转移了他的注意,原来是卖冰棍的小贩蹬着自行车路过。他甩下电蚊拍,衬衣都不穿地冲出房间去买解暑的凉品,留下幸运的蚊子停在电蚊拍的握柄上享受逃生的欣喜。
阿格莱森就是这只劫后余生的蚊子。在他搭救斐莱·奥洛罗的当天夜里,冷脸的蜡像便邀请他进入地牢,让他体验主人的诚意。
现在,摆脱了倒吊的他该求饶还是逃跑?答案是两者皆非。他能做的就是踢碎一具狗仗人势的蜡像,然后坐上锈迹斑驳的刑椅,让剩余的蜡像快些开始动手,最好别让他失望——
俗套的酷刑可起不到矫正或恢复记忆的效果。
蜡像们用铁链捆紧他的身躯,先给他扣上一顶插满电线的帽子,再开动电源,且慢慢增大电流,让电流计数表的指针向右偏移。
随着电流的增大,阿格莱森的手指渐渐握紧电椅。哪怕牙关咬出了骨骼挤压的机械摩擦音,哪怕面部肌肉绷扯出了斗犬的凶横,哪怕双臂潜意地挣脱铁链,他也没有吭声叫疼。
开关下拉,电流归零。阿格莱森的身上冒出一条条白烟,那是人体受电流加热后从毛孔里喷出的蒸汽。
一座教师装扮的蜡像抚摸着他的脸,念出了不掩羡慕的赞美:
“人体,脆弱的人体,软弱的人体,我们赖以生存的人体。就算施展着灵能的精锐战士,耐受的极限电流也不超过普通人的五倍。而你,经过常人三十倍电流长达五分钟的电击,还有余力控制喉咙,不向我们求饶…
夯进的力量,诱人成瘾啊。”
蜡像的抒情式长白,逗得阿格莱森吐了口唾沫,痴笑个不停:
“你不是个掉光牙口的老癞皮吧?哦哦哦,我跟那谁去看过木偶剧的表演来着,听剧院的人说啊,年轻人都不爱看这么传统的剧目,能提木偶线来献丑的都是找不到学徒的老师傅。
我说,你今年高寿啊?莫非是那种坐着轮椅上路,爬楼梯得靠好心人搭桥的——”
蜡像没有答话,而是拨开开关,把电流强度提高了两倍。如此猛烈的电击,阿格莱森的身体怎么扛得住?痛感终于压过理智,令他口吐白沫,让他的眼角鼻孔耳道的毛细血管破裂,使他的头发冲天立正,好像烫头成瘾的非主流青年,有种走在潮流前沿的抽象美感。
过高的电流会杀死受刑的囚犯,是刑罚里最下等的招式,不到最后关头时候上不得台面。气急败坏的蜡像却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它知道,唯有痛苦和死亡的威胁能够唤醒圣恩者的求生欲,压抑圣恩者藏招的念头,帮助圣恩者释放本性,展示他们接触的…
真理。
痛感是身体的预警,亦是死亡的前言。绞痛的身体告诉阿格莱森的大脑,现在的电流不是他能硬扛过去的,不管他乐意与否,人体最基础的生存欲都要他调动第二类祈信之力,欺骗那勾引死亡而来的电流了。
新的祈信之力涌现,电表的指针归零。阿格莱森气喘吁吁,凶暴的表情肌多了些虚亏少了些刚毅。蜡像则摘掉了那顶电击帽,将帽子戴上自己的脑袋,再看向电表的指针,若有所思地笑了:
“与我们猜测的一样,你的身体藏在里影子里。而且,你并不能同时调用两种祈信之力,你的祈信之力,是靠切换——”
阿格莱森没有闲情听蜡像啰嗦。他抓住铁帽离身的宝贵机会,猛地挣断了铁链,抡起铁链鞭蜡像的面雕,把烦人的家伙敲了个粉碎。其余几座蜡像也不例外,于电光火石之间被他砸成了蜡块。完事后,他擦掉眼角渗出的血迹,把铁链往形椅上一甩,咳了口血痰,骂道:
“废物…凭你想整死我?回去练个半辈子再说吧!”
有座蜡像的头部还剩一半完好,艰难地发出笑声,那瘆人的声音,活像是风吹过铃:
“你在变换祈信之力时…有明显的…情绪转换…你的自制力下滑了…你失控——”
阿格莱森一脚踢碎了半残的蜡像头雕,向地牢的出口走去:
“傻狗…尽放臭屁。”
他不想在这座地牢里停留多一秒的时间,因为这里有着一股他讨厌的臭味。那是鲜血和烂肉发霉的臭气,他越是呼吸,心中对鲜血的渴望越强烈,若是再待下去——
“陈立特,你想搭船出海吗?”
在地牢的出口,一位身着船长制服的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男人挡住光,举起一条丝巾,让风把丝巾吹到他的脸上,笑着说:
“家乡的海风,感动吗?”
是的,这是博萨渔民出海前的风俗——让海风带走裹缠厄运的丝巾,希望帝皇保佑他们一帆风顺,皆可满载而归。
在坐上偷渡客的渔船前,阿格莱森也是这么向家人辞行的。
不宜回顾的记忆挑断了理性的琴弦。数秒钟的呆傻后,阿格莱森竭力前冲,不顾一切的挥出重拳,砸向那个扮成船长来挑衅的小丑。
熟悉的回弹,熟悉的斥力,熟悉的碰撞,熟悉的昏迷。在阿格莱森察觉到痛楚前,他的意识已经飘飞到天际,游离于肉身之外了,连诅咒一次憎恶的船长都成了奢求。
待阿格莱森被捆上一张手术床,船长脱掉了海员帽,向跟在身后的贵宾露出无趣的笑脸:
“看见了?温黛儿小姐,温柔是美人享有的特权,对这类不识好歹的客人,我还是乐于施展暴力的。”
少年没有吱声,仅是用关切的眼光看向阿格莱森。他在报告里看过,这位圣恩者同受露丝指挥,目的是借调查之名揪出无名氏的狐狸尾巴。
现在来看,阿格莱森的行动可谓成效显著——能让无名氏亲自动手款待,他所拥有的祈信之力确实精纯。
不过少年的注意力没有为阿格莱森停留太久。他的目光扫视着地牢,在那些紧锁的牢房里寻找着另一位目标。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们想找的人是谁了——请见谅,他实在无足轻重啊,无法与您二位相提并论。”
船长一弹手指,一扇牢房的门应声开启。少年快步冲入房中,只见斐莱缩在墙角,咬着小臂不肯松口。而他的另一条手臂,则是布满齿痕,深可见骨。
少年扑上去,拨开他的头发检查他的伤势,急切地询问道:
“斐莱·奥洛罗?是你吗?你是斐莱…”
“斐莱?”听到陌生人念出自己的姓名,斐莱痴痴地抬起头看向少年,但他的表情不似相片里高傲的阳光,反倒像是个刚堕完胎的年轻妓女,“是我…我是斐莱…不,不是我,他不是我…”
不等少年追问,斐莱忽然握紧拳,猛地砸向自己的肚子,边吐出胃液边咒骂道:
“滚开!给我滚!滚出我的身体…我是斐莱,不是你?你?我…我是…”
他越喊越着急,越着急越是挥拳自残,越自残越是埋头哭泣。哭到最后,他一头撞向墙壁,碰得整张脸鲜血淋漓,如同不会思考的婴儿般抱腿蜷缩,呢喃着无人理解的奇怪独白。
少年愣了许久。面对状态诡怪的受害者,面对他答应过替委托人找来的朋友,他经不住关节发颤,面目通红。他是在羞愧、在懊悔还是在憎恨?羞愧他自身的无能,懊悔他的拖沓,憎恨——
他回身飞跃,两脚蹬向船长的脸,却被斥力无情地弹开。船长稍鞠一躬,左手旋转着海员帽,右手拉响墙角的通讯铃,漫不经心地说:
“不值一提的实验,消除后遗症并非难事,冷静、冷静,别被他们打破了心境。对抵达我们这种高度的圣恩者来说,凡人再楚楚可怜,也不过是易于替换的洋娃娃嘛,你总不会和洋娃娃共情吧?软心肠的小姑娘?”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喏,请看——现场演示,马上开始。”
无名氏一鼓掌,一位套在防护服里的医生便推着一台手术床,把一坨昏睡中的肥肉摆在了阿格莱森身边。少年定睛一看,只见那坨肥肉是个吃成皮球的男人,明明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生着油腻的体毛,却穿着儿童款式的服装,脚上还套了条糊有黄斑的棉袜,叫人望而反胃。
“阿格莱森…”船长刚走到阿格莱森身旁,就嫌弃地捏着鼻子,不悦地瞄了医生一眼,话里话外难掩恶心,“你们怎么搞的?屠户杀牛前都要先沐浴一遭,医院的流程还不如屠宰场卫生吗?”
医生耸耸肩,无声退后。船长懒得与他计较,便拿住阿格莱森的脸蛋,笑呵呵地唱起摇篮曲:
“扬帆起航啦,不知归家的水手,快快苏醒~甜蜜的梦乡不是故乡,是噬魂的恶灵呦。”
分明是缺乏力度的握持,阿格莱森的脸皮竟生出了空前的剧痛。剧痛唤醒了他,当他睁开眼,眼见的是一片黑。那股强压仍在持续,仍在持续激增。好比是一台失灵的潜水器在坠入深海,慌张的乘客只能盯着压力计数器上的数字,互相拥抱、祈祷,在玻璃与舱体破裂前赞美帝皇,期望出现神迹。
不,不,不行,强化身体的祈信之力绝不能抵挡这股压力。阿格莱森立刻采用第二种祈信之力,让身体遁入阴影里。但他躺在手术台上,那股压力隔着身体直击他身底的影子,让他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