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平视着外貌与年龄不符的中洲男人,笑容可掬地数落起他的履历:
“鲁哈迈·奎睿达,奎睿达家族的现任家主,第二帝国祈信之子军团的统帅圣恩,在圣战末期抢先投降,以杀戮圣典换取豁免的变节者。
也难为你和林博士臭味相投了。你们虽在灰都熏陶一世纪,仍未能洗去独属懦夫的病态心理,改变不了自私自利者的本质,称之为生死之交,想必最是恰当。”
船长脱掉了水手的外套,笑出了八颗白牙,活像是个陪孙女玩猜谜、输了又耍赖的老人家:
“不敢当,我们俩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当年甫一交手,我就在他手上吃了回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呀。多年后,我们同在异乡,同样寄人篱下,生出些共同话语也是源自那情不自禁的悲凉啊。
哎呀呀,眼神稍稍和善些吧?公主殿下?您总不会把血肉之塔的罪责都归结在我头上吧?那能怨我吗?没有你们格威兰人产生的需求,我这个供给方哪有存在的市场呢?”
“你该领死的,奎睿达先生。”
“是吗?我倒持有相反的看法。乌塔维娅殿下,您是奥兰德家族数百年来唯一觉醒祈信之力的血脉子孙,更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女儿,是王庭刊记在册的公主,您有权登上博度斯卡的宝座。
哦,倒不如说,只有您配得上博度斯卡的权杖与桂冠。”
“死到临头,却当起了游说者?我该说中洲人的幽默细胞总是激活得不合时宜吗?”
“死?哈哈哈,您别开玩笑了,谁能让我死?谁能让我去死?”鲁哈迈张开双臂,绕着地牢环行一周,似在拥抱积压在这里的冤魂怨灵,“死人吗?能死在我手上的,现在原地复生也是徒劳,来多少都是再死一次的渣滓。姓氏为奥兰德的贵人吗?莫说笑,我的财富,我的人脉,我所掌握的祈信之力,我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并不输于一国之君。”
“您夸夸其谈的姿态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盲目的人总是出奇自信。”
“自信?你是说自负吧?哼,第三巅峰者,屈指可数的圣恩者啊!仅次于圣恩者里的那位无冕之王,试问坐拥这种天赋、这种力量,我若不自负,怎么对得起辛苦磨砺的祈信之力?怎么对得起神圣帝皇的恩赐之宜?您也是天分超群的第二巅峰者,我想,您理应能体会到我说的自负是多么陶醉的醇香——”
“您真是个傲慢的狡辩大师呢,奎睿达先生。”
“嗯,先入为主的偏见要不得啊,乌塔维娅殿下。您应该也听说了,您的那位兄长当够了王储,已经调动黑水的人手包围了王宫,看样子是打算提前登基了。如果您是他的竞争者,不妨随我去客厅饮茶,待他与您的老父亲两败俱伤,再摘取胜利的果实;如果您是他的支持者,不妨就此退去,让我取得文德尔先生脑中的秘宝,完成突破。”
伊利亚的目光划在鲁哈迈的脸上,比锐利的刀锋更为冰凉。
鲁哈迈困惑地皱起眉毛,再度敞开怀抱表达投诚之意,然后将双手作倒三角之形,开始宣誓:
“我鲁哈迈·奎睿达向帝皇起誓,无论您是何立场,我都会矢志不渝地追随——这样,您总能饶我一马吧?”
伊利亚抱肘挺立,不用语言而用动作回馈对方的心意,以看待死尸的眼神鄙夷着他,无声地回复——
不行。
“没办法啊,没办法,不知客人所需的商家,太容易左右为难了。宽宏大度的乌塔维娅殿下,您的需求究竟是什么?请务必告达我。”
在伊利亚发表意见之前,匆匆归来的少年拦在她的身前,一无所惧地直面鲁哈迈的视线。少年张开双臂,如捕食猎物的棕熊般横当于先:
“伊利亚姐姐,让我来!他是赢不了我的!”
鲁哈迈挑了挑眉毛,把手背在身后,歪头以示意少年请自便。
少年一来,伊利亚即刻换了容颜。她笑着摸上少年的脑袋,谈吐间好似帮妹妹梳理头发的姐姐:
“是吗?文德尔还是那个胜券在握的凯旋之星呢。同样的,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请相信我的执行力吧。”
“啊?但是——”
“退下休息吧,这身衣服很适合你,是我梦里的装扮。不过对于男孩子来说,还是太羞耻了吧?去更衣吧,给我十分钟,十分钟。”
“十分钟?”
“送他上天国,限时十分钟。”
明明是无厘头的笑话,从伊利亚的口中说出,竟成了然的承诺。少年尚在清醒懵懂的思维,还没来得及捋顺她为何如此自信,便在一阵奔放的大笑声中重新戒备起来。
是鲁哈迈·奎睿达在发笑。他捂着肚子,像个初次阅读幽默漫画的小孩子般笑出了眼泪。可他的脸全不似纯真的孩童,而是挤出深渊般的皱纹。那皱纹排布如鬼魂的形貌,提携着一张笑出全口牙的大嘴喷出老年人的恶毒:
“你们两个…是争输赢的捣蛋鬼吗?
我可没有心情陪你们玩过家家!毛头小鬼不知天高地厚,想讨苦头吃?爷爷我不介意抽得你们屁股开花!”
伊利亚没有因这头恶鬼的讥笑而胆怯,少年亦相同。鲁哈迈揉捏起变形的脸皮,恢复了绅士该有的仪容,伸出手向他俩一勾,懒得再用喉咙传声——
要死,就一起来吧。
“去吧,去救助那些幸存者,抢在他的手下消灭证据前。至于我这边,请安心,他伤害不了我,”伊利亚按住少年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声,“依照贤者与先王的约定,外人不得在灰都伤害王族。千百年来,能够漠视贤者的唯有帝皇使者一人,他?用中洲人的话说——
他还不够格呢。”
少年恍悟。是啊,他曾用视界看过元老在灰都的历史,怎么忘了这条重要的潜规则呢?贤者坐镇的领地,可不容外人胡来。
鲁哈迈想要伤害伊利亚,得先扪心自问,问问他自己能否扛得住贤者的威能。
鲁哈迈不阻拦离开的少年,而是拨响每根手指,懊恼地朝地板嘟嘴吐气,笑眯眯地说:
“我讨厌当季军,我讨厌被超越,我讨厌被轻蔑,或者说得通俗点儿,我讨厌被人骑到头上,管他是凭天赋还是道具。
可以说是先天的优越感在作祟吧?我瞧不起生在帝国时代,只因出生时间领先于我便得到帝皇加持的贤者。
凭空降世的帝皇使者?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你们尊他为武神、帝皇的使者、圣恩者的无冕之王?嘿,我却清楚,他是夺走武神殊荣的外人,他是人形的天灾,是一个想窝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小屁孩啊。”
“自负而不能胜过领先你的人,心理扭曲在所难免啊。你是引诱圣恩者的恶魔,你勾结精英人士并蛊惑他们堕落,你煽动格威兰人的欲望之火,你败坏格威兰人的道德修养。假如你的祈信之力足以支撑你复活,你就死上千百回,为你的罪孽赎过吧。”
“唉,当代的年轻人!别看太多网络上的阴谋论啊?把我说成是万恶之源前,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只是以中间人的身份在格威兰的上流社会周旋,受他们的暗示,根据他们的需求而挑选姿色优等的男男女女呢?瞧瞧温亚德的血肉之塔吧,我不当这个中间人,也有的是人抢着来当。
不信吗?让格威兰人堕落对我有什么好处?帮我的老乡们摆脱辖制,独立崛起?别开玩笑啦,我还指望他们继续当苦力,替格威兰的繁荣操劳一代又一代呢,我可是定居格威兰的圣恩者,哪怕和他们流着相似的血、哪怕和他们生着相仿的皮肤,我也没那个雅兴回去当重振帝国荣光的‘特罗伦’人了。
你看,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圣恩者和平凡者不是同路人啊。人宰牛杀羊,拿猴子和小白鼠做实验之后,需要为它们的死负责吗?何况在人与人之间,还有权利、地位堆筑的壁垒,保护着像奥兰德家族这样凌驾法律之上的特权阶级。
我嘛,算是一条乘风起势的渔船吧?你要是拿正义和法律作借口来掀我的小船,我得替令尊好好教育教育您枉己正人的德性为什么最讨人嫌。”
伊利亚并未回应他的讽刺,而是解开长辫,像是披散着金色的星焰,端的是漫不经心:
“奎睿达先生,这是您的家园,您最后的避风港吧?”
“嗯?”
“您今天发动了几回祈信之力呢?”
鲁哈迈用双手摁压颅侧,头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捡起切开了胖子尸体的海员帽,先让染黑了帽子的血液滚到空气中,再戴正帽子去斜视那个不通礼数的女人,说:
“也许他们说得对,你只是个被博萨人的血液污染的野种。虽然我的力量略有损耗,但教训你还是绰绰有余。”
“暴露本性了啊,奎睿达先生,”伊利亚把手伸向肩头,握住从肩膀里生出的剑柄,慢慢将之拔出,让寒冷的剑芒霸占了鲁哈迈的目光,“你作的那些恶,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你死了,有人会很开心吧?”
看见剑身那双蛇盘绕的花纹后,鲁哈迈的神情泛起了憎恶的嫉恨。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嗓音,几乎是贪婪无底地奸笑道:
“帝皇利刃、帝皇利刃,圣痕啊圣痕,你从奎睿达家族抢走的帝皇利刃啊!你送给朝晟人的战利品啊!
哼,你这小鬼,难怪瞧不上我啊,感情是投靠了他,给他看家护院守小孙子了!他出手倒是大方嘛,一柄最为致命的圣器,不能白白送给你吧?可要是你以为靠着这件死物就能打败我,你的想象力就丰富到堪称喜剧了。
想要战胜我?回娘胎里再修养个三十年吧!当然,你可以逃得远远的,等你的短命鬼老头魂归天国了再去抢你们家族的圣器,那么一来,你的胜算勉强能有个五成吧!至于现在…
杂种小婊子乌塔维娅,展示你的祈信之力吧。”
伊利亚两手举剑而微微颔首,毫不理会对方的语言羞辱,冷漠的视线上瞟而去:
“我很讨厌别人叫我乌塔维娅,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伊利亚·格林。”
话说尽了。利刃的寒芒顺光突入,刺破了黑暗,飘洒出美过桃红的血花。
在阿格莱森当家的博萨饭馆里,胡特用一把小军刀割开花面狸的脖子,整得鲜血如水枪激射在墙。厨师见状,立马帮他按住花面狸,用粗鲁的手法掐得花面狸无力挣扎,好用铁盆接住温热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