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奥威夫不解释,仅是笑着伸出手,携她上路。
登山难在何处?陡峭的坡度、狭窄的通路是其次,再陡峭的坡也可以爬上去,再狭窄的路也可以挤过去。但随海拔升高而骤降的氧气含量,是任何登山者都无法战胜的自然机制,犹如仍未被证明的数学猜想般不可挑衅。
幸好,现代科技开发出作弊手段,让登山者借用氧气罐呼吸,绕过大自然的阻拦,克服低氧的难关。当然,相比于朝晟的奇迹之网所具备的导航功能,这项文明的成果反而微不足道。本就坎坷的山路,在雪层覆盖后越发坎坷,藏遍了滑坡、断崖与绊脚石,等着粗心大意的登山者一脚踩空,成为雪山里的新路标,警醒后来人。
走到半山腰时,类似的遇难者已有四人之多,他们或坐在山洞口,像是中途休息;或躺在冻土地,像是仰望天际;或侧睡在悬崖底,像是排演儿童话剧;更有人脱光衣服蹲在山岩上,化身沉思者,像是在玩行为艺术。他们的姿势栩栩如生,仿佛是在向旅行者们问好,似乎随时能陪旅行者们走完余路,但他们都是被寒冷定格在雪峰上的牺牲者,是在用生命警醒其他的登山者…
挑战自然、揭秘历史的代价是性命。
维奥威夫端起相机,替这些倒在雪山上的前辈们留影。亚德瓦尔则是气喘吁吁地提醒他,早年的登山者缺乏科学指导,未做足演练便冒然攀登,冻死冻伤者不在少数。而在冻死前,身体会欺骗大脑,给大脑以炎热的错觉,诱骗人们脱掉服装,死得更快、更短、更无痛。所以,在登山时,不论感觉多燥热,哪怕感到身体要被闷熟了,都不能脱衣乘凉。
一旦脱掉这身保命的铠甲,雪山的寒风会吞噬掉仅存的生机。
“我不至于那么愚蠢,”维奥威夫盯着腕表的海拔计数器,高兴地吹起呼哨,“嚯,五千米,距离下山的拐道只剩两千米了,亚德瓦尔,还缺氧吗?”
“两罐氧气,用完了…”亚德瓦尔牵着他的手,爬上近乎垂直的山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六罐…够用吧?够用吧…”
“够,营地一半的氧气罐我都背着呢,”维奥威夫拍拍半人高的超大登山包,拉开面罩透透气,“哦,真爽。这就是海拔五千米的风吗?不过如此。”
“面罩!不许摘…”亚德瓦尔开罐吸氧,在原地坐了许久才恢复活力,“帝皇啊,为何要将祢的故事埋藏在这里…这样的考验,未免太严峻了。”
“是你太虚啦,朋友,”维奥威夫搀起她,撕开一包压缩饼干帮她补充能量,“别怨你的好帝皇了,忘了吗?把科考中心设在雪山后的,是我们朝晟的讨厌鬼啊。”
“哼,没错,说得好,朝晟人都是讨厌鬼,面慈心黑,面慈心黑…”
“哎哎哎,别以偏概全,我不就是个热心人么?”
“你?你也是个精修厚黑之道的小人。哪有正经人问女性经痛是怎么治疗的?你难道不知道怀孕是根治经痛的唯一方法?下流胚…”
“我不会辩解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
“因为思维定式很难改正,朋友。”
“滚吧!上路,赶路!”
这两千米冲刺的每一步,都比五千米的攀爬更废人力气。风割外套,雪沫砸向雪镜,寒意侵衣而袭。酸胀感充填了每一块骨骼肌,好比不作热身就去跑马拉松,是不断分泌的乳酸在逼迫身体停止运动。维奥威夫清楚,这是海拔在作祟,稀薄的氧气支撑不住运动符合,他也得动用氧气罐了。
最后两千米,亚德瓦尔一口气吸掉五罐氧气,被维奥威夫硬是架上拐口,连声叫绕。现在,她每呼一口氧才能说一句话,口气都被鼓胀的肺部压软了,看维奥威夫的眼神也多了分敬佩:
“厉害…厉害…感谢你…朋友…”
维奥威夫吸干一罐氧,比出胜利的手势,请她喝两口存在保温杯里的功能饮料,说:
“别放松,上山容易下山难。绕过这条路,我们就能看到科考中心了。胜利近在眼前,千万不能松懈,走,越早走越安全。”
“嗯。”
走过拐口,往后皆是坦途。可惜,维奥威夫才迈出两步,熟悉的风声又卷雪而来,手指粗的冰渣又随风而落。莫大的风力吹得维奥威夫站不稳腿,而亚德瓦尔即使两手拄登山杖,也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山坡。
维奥威夫飞身一扑,把她扯回身边,高声怒骂:
“操!早不来晚不来,耍我呢?”
“别!别吼,雪崩…当心雪崩…”
“崩不了!趴着,握紧登山杖,等我!”
暴风扑鼻之时,维奥威夫解开登山包,翻出万能的雪锹,踩中一片坚实的雪地,飞速铲出一个坑。他把聚酯薄膜毯往坑里一扔,先拉着亚德瓦尔跳进坑里,再用聚酯薄膜封住坑口,制成简易的避风所。忙完这些,他忍不住大口喘气,正想拿一罐氧缓解疲劳,跟亚德瓦尔吹吹牛皮,却在摸向背后时表情一僵——
该死的,他光顾着挖坑,忘了把登山包带进来了!
他解开聚酯薄膜,跑回拐口找背包,可狂风早把背包吹落山坡,滚到人力难及的谷底。
这时候,问候老天爷的娘亲已经不顶用了。他垂头丧气地跳回坑里,重新封好聚酯薄膜,向亚德瓦尔抛出一个尴尬的眼神,问:
“朋友,你的氧气还剩多少?”
见他无功而返,亚德瓦尔明白发生何事,慌忙清点余下的氧气罐:
“四瓶?四瓶吧…”
“够了,够了,给我留半瓶…够用了,休息吧,暴风雪不会长久的,很快就消停了。”
“抱歉…维奥威夫,是我动作太慢,耽误你的…”
“别说傻话了,”维奥威夫往后仰靠,弹了她一个脑崩,“是我耽误你才对。没我费事,你早跟他们过雪山啦。”
亚德瓦尔拿开手里的氧气罐,想尽力节省一些,又在说两句话后喘不来气,只好边吸氧边打趣:
“呵呵…呵呵…难怪总有精灵冒着违背自然原则的风险跟人类通婚…人类的求偶天赋很高嘛…”
“少说两句吧,省着点氧啊。再说,违背什么自然原则?自然界还有马骑驴生骡子呢,别歧视混血者啊,虽然我还没见过…”
“没见过混血者?朝晟的梁人…很保守嘛…”
“朋友,保守的似乎是你们啊。我们要是保守派,你们晨曦算什么?极端老保人士?”
“去,去去去…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朝晟害的…”
“怎么又成我们害的了?”
“打压格威兰…经略南共治区…阉割瑟兰的工业…垄断博萨的经济命脉…说朝晟人爱好和平…鬼信啊…”
她越讲越晕,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维奥威夫忙摇醒她,给她灌了口兴奋剂提神,免得她真睡过去了。
在咆哮的风里,在堆落的冰渣与雪花下,聚酯薄膜毯内的热量不免有百分之十逸散而出。雪停的时间不容错失,他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一旦昏睡,他们的下场要比山岩上的沉思者更凄凉,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尸首,他们会沉在积雪里,以垫脚石的形式长埋拐口,用千千万万年去仰望别人迈过拐口,做一对永远跑不到终点的参赛者,毕生都是半途的看客。
一个小时后,天气依然令人汗颜。亚德瓦尔又吸光一罐氧气,神智愈发的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缩到维奥威夫身旁,不知是说真心话还是玩笑:
“走吧…走吧…你走吧…我看见妈妈了…爸爸他不怪我了…我想陪陪他们说话…好久没有这样了…
好久…”
到最后,她发不出声音了,维奥威夫只得靠嗫嚅的嘴唇,依稀辨出她在说什么…
代我走完余下的路吧,朋友。
维奥威夫摘掉手套,脱下外袍替她披上,穿着打底衫撕开聚酯薄膜,把她裹起来背好,在零下四十度、海拔七千米的高处,不吸氧不保暖,任毛发被风暴冻僵,迈腿狂奔,以冲刺的速度通过拐口,且跳且翻,向山下的科考中心疾驰。
冷吗?不冷,不冷,如亚德瓦尔解释过的那样,他甚至还嫌热呢。气雾飘散出他的毛孔,汗水凝结在他的表皮,他不冷,他嫌热!保持这个势头,一路跑下去,直达目的地,朝冰堡的主人开骂!
骂她是个狗娘养的,定的什么破规矩?明明能骑龙过山,明明能借助交通工具,明明能提供救援却美其名曰生死考验…再?两个巴掌,看她日后敢不敢犯贱!
这就是他倒在雪地里,昏迷之前所期望的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