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在医学上的研修困入至高的瓶颈期。放眼灰都,无人的医术比我精进。自医好大公府的梁国文书祖先生后,最难固定的肋骨折裂亦难不倒我了。我清楚,在医人这方面,能赢过我的必是非人的圣恩者。
于我而言,失去挑战性的工作是日复一日的无趣。我每日活跃的精神,无非拿去劝大公用吗啡替代铅粉来提神,以免大公英年早逝,损我声名。
无知肆虐的日子,我走进一家书店,在角落里见到一摞要送去废纸厂的医学生手稿。我追忆从前求学的艰苦岁月,不禁摸来一张阅览,诸如“医人”“救人”“爱人”的字眼跃入目中。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颓废与自傲,霎时羞愧难当——
医术大成之际,我竟把为医者的天职与良心抛在脑后了!帝皇在上,何等的卑哀!
我只觉有千万双眼在鄙视我,便买走手稿,似抢到肉的猎狗般躲回家去。
第二日,大公创建的特务组织“黑水”的一员负伤而归。他同那位文书都是梁国来客,人生得憨厚,言行通俗而不低俗。我用碘酒消毒,替他缝合创口,闲聊间谈起何地的病人至多。我本以为他要提圣城治地或博萨公国,未猜到他反说是梁国。
说梁国的病人多,我是不信的。历代大公收藏的瓷器皆从梁国来,釉质似光润珍珠,色如雨过天晴,纹片廖若晨星。梁国有如此能工巧匠,必是富硕之邦,岂会多病多灾,缺医少药?
他向着帝皇起誓,用性命担保梁国是方穷乡僻壤。与他的畅谈,勾起了我对东方的兴趣。我从大公府辞职,自学梁国官话,筹措路费,不期探访东方。
我走时,携一枚口琴、两箱医书、五箱药物、两箱玻璃器皿以备用。我原是要走陆路,越高琴科索山,过博萨入梁国,可才爬到半山腰,我便呼吸困难,不得已乘船绕道。
传闻北海的迷雾会吞噬船只,船夫不愿载我北航,推我从南走,渡到圣城治地,再行路至博萨。而圣城辖理的中洲人,虽以帝国继承者自居,实则蛮盗横行,猖獗无惧。我被劫了两回道,赎了三次命,白搭一年跑回海港,改走瑟兰,在第四年方以军医的资质乘坐瑟兰王族的军舰,随他们远征梁国。
漂泊海洋的末年,我用干菜治好金灵士兵的坏血病,受船长褒扬。我不求别的,只望船长将我的箱子换进隔水的货舱,万不可让它们受潮。船长应允,告知我七日后便达梁国,届时兵士若有劳损,望我倾力救扶。
医者仁心,我亦应允。但三天后,梁国的海盗竟朝我们开炮,伤了船体。我听说货舱受损,急忙下去捞我的箱子,不慎跌入水中,被海潮卷走,幸而我的箱子捆得如木筏般坚实,借助它们,我得以翻到海面,没有当场溺亡。
金灵兵士没来救我,我乘着箱筏漂流五个日夜,因喝海水昏睡不醒,再睁眼,已被一群黄脸瘦汉们架上篝火,将要烤熟了祭天。我吓得哇哇乱叫,用梁国官话表明身份,奈何他们不甚理解,反添了两叠柴,给火烧得更旺了。
我本以为自己死透了,谁知一位端着大公鸡、穿身破布衫的教书先生听懂了我的话。他捂着赤红的鸡冠子,告诉乡亲们我不是妖怪,好歹熄了火,给我解了绑缚。
乡亲们喊来乡长,闹明白我是个医生,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大夫了。乡长给我划了块儿地,跟我说村子离县城近,劝我留村里行医。
我本犯了难,可见乡亲们磨刀霍霍,我思忖着若不应允,怕是要遭镰刀割头,便诚挚地答应了。
待腾出荒弃的茅草屋,我向乡长打听那个教书先生,乡长却说他不是教书匠,是个东南方的书生,十二年前去永安考书院,落榜不第,花光回乡的盘缠,遂就近居留,平日里教孩子识字、读官府公文、代写书信、识读地契欠条,赚些糊口钱,每三年入县城,书一张自荐信,向县太爷索个荐举之名,期许再入永安。但永安的书院,是好考的么?六年前,县太爷给他叨烦了,顺了他的意,举荐他去考永安大试。考完,花榜见不着他的名,他灰溜溜地爬了回来,念着“人穷志不短,才贫情不疏”,兀自奋战。
我不明白梁国的体制和文化,可我约摸猜到,他是想当官。
从乡长口中,我得知乡亲们喊他“老孙”,而我也得了个“甘大夫”的头衔。而我所在的地方,不在梁国东南,更靠北些,临近永安。
不紧要。我来梁国本就为行医,既已至此,随遇而安。
(二)
“甘大夫,俺家男人栽地里头了,你救救他吧!”
我问清前因,得知村妇的男人因生蜱虫,竟吞蓖麻,以形治形,便拿上催吐药跑到田里,给他灌水再催吐,往复三回后喂入泻药,叮嘱村妇好生照料他,多给他灌温水,等跑一回肚就康复了。
“药药药,药到病除!甘大夫,你地药真地神了。你是老天爷派地药王爷下凡,救苦救难来了!”
村妇送我一只腊鸡代药费,我口头推脱,胃里馋虫乱蹿。自到梁国,三年过去,牛羊吃不着,鱼儿叉不到,难得开荤,怎能不幸甚美哉?
我走了一路,把腊鸡当成宝贝,时而举起,时而抛高,引得野猫家狗追我等骨头吃。我刚回茅草房,还未生火煮水,捧着公鸡的老孙便赶过来,拎一坛米酒找我蹭食:
“啊呀,甘大夫,救人回来了?”
我晓得,老孙是斗鸡赢了钱,打壶好酒来找我闲话了。听乡亲们说,老孙原也有风雅趣好,纸扇舞得漂亮,还吹得一手好箫,可怜越混越穷,手头的宝贝悉数变卖,用去打点县里师爷,求人说好话举荐他。
老孙舍了纸扇竹箫,独没舍这只老公鸡。每逢乡里开鸡坑,老孙都稀罕地托起公鸡,给人炫耀蹬子跟喙,把老公鸡吹成十里八乡的常胜将军。
这时,必有人揭老孙伤疤,说:
“老孙,你家将军上回打胜,是两年前地事了!”
老孙则紧抱公鸡,生怕公鸡给众人羞跑,喋喋不休地说:
“屡战屡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败屡战!胜败天注定,斗志总决心!”
接着,乡亲们便会哄堂大笑,擂响腰鼓开坑斗鸡。要说老孙的公鸡,是鸡中的高龄老人,甭说赢一场,光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可这鸡狡猾得紧,逃得颇有水平,总等累得对手打鸣,再补一爪子,能赢则赢,不赢就逃。而老孙也不责难它,输了便抚抚它的红冠子,抖出两枚铜板便去了。
谈起公鸡今日的雄姿,老孙笑得像个顽童,主动帮我填火起灶:
“嘿,甘大夫,你没去押注,真真可惜了!凡是押了的,都赚五番往上。大伙都服了我,敬我的常胜将军!”
我把腊鸡煲进锅里,割了韭菜和荠菜汆水,打算就鸡肉解咸:
“老孙,你今年还去永安考书院么?”
老孙把公鸡栓在门口,眼光立时黯淡了:
“考,怎能不考了?为人之道贵在持之以恒,遇困顿则言放弃,何异于半途而废呢!”
我问老孙,考书院究竟是图了甚么。老孙勃然变色,向我道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什么书者天理也、理者正道也,直教我头脑发昏。
说来解去,老孙斟了碗酒,畅悠悠一饮而尽,在灶火的明亮中笑得穷酸:
“甘大夫,梁人的难处,你不通的。
当不了御天士,务必向郡里哈腰,在书文上下工夫,工夫不到家,便要务农,半辈子去不了一趟县城郡府,无缘春楼酒席了。
太平年尚可,赶上闹灾,那还了得?西南的木妖,闹得郡里绝了书信;东南的金毛,杀得财主举家北逃。咱们北边独善其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拜谢老天爷,保我安家立命!
说回东南郡里,想出人头地,是天大的不易。说是有人推举,便递呈永安,交焱王批印,怎得想,那郡里的老爷,哪交焱王批示,永安的焱王,哪管郡里的糟心!莫不是看出身品相,由老爷赏个一官半职,就地吃粮!
在那儿头空耗,终是虚度年华,我就乘舟而上,征战北地,考那书院,入神宫伺候焱王,争命里的富贵。可恨考官庸俗,不具识珠慧眼…
莫议莫议,再战三年!”
我明白了,老孙是真想出人头地,便把两条鸡翅膀分给他,祝他“一飞冲天”。
老孙嚼着翅尖,把那骨头吮净,分给公鸡吃,用茅草擦嘴,醉醺醺地走出去,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