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大夫,你会用梁人的字语了!多病催凉秋…多病催凉秋…”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翻出口琴,在老孙走后吹起灰都的乐曲,泪流注地。
(三)
新到任的县太爷为官实在,老孙刚往县城孝敬,他就安排老孙至永安考书院了。可遗憾,老孙辜负了他,又一次榜上无名了!
老孙走时,把老公鸡付我喂养。来看病的乡亲们日常不便说老孙笑话,逮着老公鸡就嚷:
“常胜将军,你家主子又做老爷梦了!”
听乡亲们说,老孙初来村里,有人怜他落魄,铲他一勺饭吃,他却请人把饭掷在地上,待捡起来再吃,说拾来的不算乞,不影响入仕,还背他的书囊,讲些“正人不食冷炙”的道理。乡亲们冷了他的灶,刻意攮他两月,他才收起排场,乞食种菜了。
乡长也劝过老孙,何不讨块儿山地,耕些麦谷;或拜师猎户,打几只狸子野兔吃?再不济做渔夫,靠老天爷赏饭。老孙答曰:
“穷者短其志,富者笃之。”
这一来,乡长亦不规劝老孙了,由得他摆块儿菜田,套田鼠、采野菜充饥。
如此,十八年!
老孙回来了,一回来便破口骂,骂西南的流寇之首是祖贼,骂东南的金毛领袖是奡妖怪。
永安的书院布告了,因祖、奡二股贼寇东西合流,陷了大梁半壁江山,大试录额砍半,而老孙恰在中间偏后一位,本该入书院吃官粮,意外落榜,岂能无怨?
我宽慰老孙,说乱世出英雄。老孙责我不懂,说乱军所过之处,必是白骨遍野、瘟疫横行。我把老公鸡还与老孙,谋思怎的能抵御瘟疫,却听娃娃们哭嚷着躲来。原是郡里抓兵丁,抓到我们乡了!
老孙说着些“君子不避兵刀”的话壮胆,托我看好老公鸡,去拦郡里抓人头了。我心不安,把老公鸡锁在屋里,尾随老孙帮人。
一到村口,我便见到,一伙布甲褴褛的流氓用刀胁着老汉,要睡他的婆娘,抓他儿子从军。乡亲们举锄头柴刀在后,老孙孤身在前,一手搭住兵丁的肩,说:
“暴民者,天诛之…”
“诛你老母!”
这兵满口南方话,操刀便砍向老孙。老孙急急一跌,捡石头砸刀,竟给刀口崩出火苗!
这劣等的兵器,野蛮的人,便是梁国的军队么?我再不疑灰都的闲话有假,梁国是病入膏肓了!且说那刀口虽崩,还有矛、锤、拳、脚恭候老孙,若是捅着了,怎得了!见乡亲们唯唯诺诺,我夺过乡长手里的锄头,大喝一声,冲向兵丁。
哪知兵丁见了我,如见了鬼似地惨叫,刀也不要了,带头就跑。我们追了他们五里地,信他们跑不回来了,才回村论道,猜出他们是东南的败军,给金毛杀破胆了,见着我,误当我是金毛,六神无主了!
老孙跌了骨,住我屋养伤。替老孙正骨时,老公鸡蹲在他手边,屙泡稀粪,熏得他叫好:
“甘大夫,它通人情哩!若不亲我,怎会在我跟前拉稀了!”
我问老孙,可晓得金毛是何物,老孙说他在永安的书院看过,金毛是海那头的人,是木妖精的主家,尚未开化,不足为惧。我又问老孙,可听过灰都在哪方,老孙犯了难,非我追问,才答起话。原来在永安的书院里,我等格威兰人是“灰土蛮夷”,体毛如猿,不讲人话,无男女之分,靠劫人的姑娘生娃!
我同老孙说,格威兰是好地方,灰都是格威兰最富庶的地方,有极好的火器,极好的牛肉,极好的糕点,极好的大夫。老孙慕了又漠了,说话间竟失了神,怨著书的人不该骗他,害他丢相。我劝他宽待,说不了几十年,梁国定然和灰都同样。他肯首称是,又问我格威兰人何故吃牛了?牛是耕地之宝,无端吃了,地由谁种呢?
我猜,老孙是听不懂蒸汽耕田机的,便用天武搪塞过去——我格威兰人的帝皇,在梁人口里,便是天武大老爷了。
我称天武老爷的宝物能替牛耕田,老孙拍床而起,大呼这宝物是他读过的天晶,而后忍着骨疼,慢慢躺回床上,向我龇牙歉笑了。
(四)
东西合流后,金毛声势浩大,破竹般打到北方,理所当然打到我们村里,与我们交涉了。
我晓得金毛的语言,被乡长推去答话。
金毛的队伍里,梁人比金毛更多。管事的金毛拉一位野牛样的梁人副官,要我翻译由他们的领袖祖先生、奡将军规定的新政,传告乡里,落实到每一户人家。
他们的队伍,名为“朝晟军”,意指太阳初生。他们的新政,亦得民心,什么分富户的地产、呈天晶换金银、给人注入天曜以千里传书…
村里没有富户,田普遍贫瘠,不用分;天晶,乡亲们没见过;天曜,乡亲们没用过,老孙听说过,我用过。
朝晟军的士卒们,让乡里人聚集排队,用一块天晶融进大家额头,再教大家用心传话。听到旁人的心里话,不少乡亲吓得直叩头,只当耳边是阴差索魂,等确信自个儿也成了传声的阴差,乡亲们才挺直膝盖,啧啧称奇,说脑瓜里比斗鸡坑还吵吵。
融入天曜后,我不甚理解,这么些天晶,朝晟军是打哪儿弄来的?士卒们说,是西南的祖先生供他们用的,务求一人一天曜,人人交心话。
有天曜千里传信,朝晟军的人行事之速率奇高。等给乡亲们融完天曜,新的政策便传达了。祖先生下达最高指令,禁止民间赌博,斗蛐蛐、斗鸡一律不允,乡民们要把精力投在耕田上,还要抽出精力修什么厂,铸蒸汽机耕田、合化肥养地。
我大惊失色。化肥和蒸汽机,是灰都最尖端的人才掌握的技术,这祖先生是如何学来、改良并推广的?莫非这祖先生,正是大公的文书,代大公远征梁国了么?
试过化肥与蒸汽机的样品后,乡亲们说金毛好、朝晟军强,改用金灵和天兵称呼他们。而老孙抱着老公鸡,呆巴巴地念着天武的经书,说斗鸡之乐,自古以来有之,不应取缔。
士卒们和老孙好生说道,那野牛样的副官路过了。听过他们在争论什么后,副官忽地掴了老孙一耳光,扇得老孙眼珠子迸成蛤蟆。副官抓起老公鸡,不听士卒们劝架,一手揪断老公鸡的脖子,生饮鸡血,骂道:
“贱种,论什么了!再多话,扯了你头炖汤!”
后来,我才听说,这副官是名御天士,是奡将军俘虏的亲信,仗着奡将军的关系霸道惯了,不把祖先生的军令放在眼里,跟着他的士卒们亦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等他走后骂他是个逼养的东西。士卒们自发给老孙一些银币作赔,让老孙找金灵主官告状。
而老孙捡起老公鸡的头,抚着那鸡冠,咕嘎大哭,往山头的野树林跑。
我听士卒们说起这事,顿感不妙,便去野树林救老孙,果然,老孙已吊在槐树上,两腿将直了!幸好,老孙打的结不紧,我用镰刀割断吊绳,给他灌气,救回他的性命。
老孙醒了,不说别的,挖个坑给鸡头葬了。老孙说,这鸡是他辞乡来时孵出来的、生了蛋又孵的后代,是他唯一的老乡。
我知道,老孙是袅亭郡的人,考不进书院,当不上官,没脸没钱回乡,鸡是他最后的慰藉了。我咽不来这口气,拉着老孙去兵营告状,但老孙说什么也不肯,还劝我官比民大,御天士比官大,那当官的御天士,比天还大。我便独自找主官告状,主官对这位御天士同是深恶痛绝,应允我会把事件上报朝晟军议会。
我大为震撼。
议会?这祖先生,连大公的议会也照搬了么?
我分神之际,主官通告我,朝晟军在招“干部”,也就是文职人员,专用于写布告、教识字、授医术、编科书。我自揣没有育人的天赋,但想到老孙的志向,便去通告老孙,说朝晟军在招官,吃官粮的官。
老孙重振旗鼓,奋战备考。朝晟军的干部考试结果,是用天曜直传本人的。成绩出来时,老孙浑身颤抖,嘴皮发白,离晕厥只差一步。
果不其然,老孙又落选了。
但老孙不气馁,他夸金灵老爷们比梁人老爷们公平,可惜还是缺了识人之明,他会努力发光,让金灵老爷们看到他的特长。
听老孙的发言都新派起来,我便为老孙吹了曲口琴,祝他下次必过。我问老孙,可还要养鸡么?老孙惭愧笑笑,说金灵老爷们把那个副官撤走了,还放他去考试,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他不能忤逆青天大老爷的良政,即日起,戒赌,养鸡只为煲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