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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愚蠢

民脂民膏吗?

押着满车黄金和威尔的巴尔托·怀特显然持有不同的想法。他躺在卡车的床铺上,摸出藏在床垫下的纸钞。

那钞票上的荆棘花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多少人为它抛妻弃子,多少人为它出卖兄弟,多少人为它堕入邪道。巴尔托曾经也是这种人,经过生母的虐待和坏孩子的欺凌,他选择把灵魂出卖给外祖父德都·怀特,当一条凶恶的猎狗,给德都卖命,清除异己,迫害群众,让那些声讨怀特家族的律师、记者与小市民闭上嘴巴。

那时候他图的是什么?钞票上的荆棘花。他多么需要盛开的荆棘花啊,最好能睡在荆棘的海洋,即使荆棘缠身,痛到梦魔夺命,只要想到那代表财富的花朵,刺入皮肤的痛苦又如何?哪怕荆棘深入骨髓,吞食他的血肉,重塑他的身躯,夺走他的意识又何妨?

而现在?巴尔托把五百面值的钞票叠成千纸鹤,打开窗送入风中。

没有人为他叠过千纸鹤,母亲没有,外祖父没有,戴蒙德女士没有,圣堂的同事没有,真理教的朋友也没有。

但珀伽的疯子有。

那是个在货仓里乞食的疯汉。他的脸像被烧过,崎岖而坑洼遍布,明明皮肉在笑,又像是没有表情的木偶。珀伽市民冲击货仓时,他混入人群中,不拿东西回家,仅仅是拆开奶油饼干,就着鲜牛奶大快朵颐。

民众散去后,他还留在货仓里吃饼干。货仓的看守不知道该怎么发落他,便押着他请真理教的人定夺。本来大家是商议着赶他去圣堂领救济,可巴尔托留他在货仓看门,同大家打趣,说就当是养条宠物,积一些福德。于是看守放了他自由,用铁板搭了简易房,把他请进去住。

他是怎么报答巴尔托的呢?几天后,他拉着十几位失心疯的流浪汉钻进他的新家,害得看守不知所措。

巴尔托却在他带来的流浪汉里认出了一位老熟人——

那名用横幅作衣服,用油漆控诉驻军与政府官员之暴行的老教师,竟然从市中心的圣堂逃到了郊区的货仓。

有巴尔托授意,加之真理教首肯,看守们也不便说什么,反正巴尔托的金主钱多货足,分些鸡蛋牛奶养十几个活口尚能接受。

其实,连巴尔托自己也不知道,留着这些流浪汉的目的何为。

靠着痴傻的流浪汉去投毒?或是发动自杀式袭击?拜托,他是黑社会,又不是真理教的疯子,哪做得来这么没有人性的事?

在巴尔托心中,最没人性的当属真理教。他们高价卖粮、高价卖药、高价卖果蔬,却视金钱如粪土,大头扔给北共治区的驻军、官僚,几乎是赔本赚吆喝,口袋里的钱还不如德都这个代他们洗钱、刮货的黑老大赚得多。

帝皇才晓得他们想拱多大的火。届时,那团异教徒燃起的忤逆之火会焚尽帝皇的信徒,这些流浪汉也会倒在烈火过后的余烬中,化作无名的焦炭,在多年后被好事者发掘,葬入没有墓碑的荒冢,成为悼念时代的信标。

这些话,巴尔托对那位受过严重烧伤的流浪汉说过,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拆开饼干盒,用盒纸叠出一只千纸鹤,轻轻放在巴尔托的头顶。

“回来了?巴尔,走,咱们去洗浴中心,替你洗洗尘!”

黑帮打手们的庆贺声中断了巴尔托的回忆。他们眼里的巴尔托,好比是帝皇派来的财富之星。他清点完藏在卡车货箱暗层里的黄金和钞票,拿够自己的,留好老怀特的,再扛起巴尔托,替舟车劳顿的好兄弟接风洗尘。

坐着豪车,巴尔托却没有拥抱美人的兴致,喝完应酬的酒便借口不胜酒力,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去泡温泉。

车窗外,伏韦仑人的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过去的伏韦仑再怎么经济衰退,仍有着深厚的工业底蕴,民众的工资再低,生活环境再恶劣,也无需担忧衣食问题。但近两年,怀特家族仗着王庭的关系,大肆采购伏韦仑的物资,引起物价上涨,急剧提升了伏韦仑人的生活成本。

怀特家族出价合理,商家有钱赚,政府有税收,这些人都乐于和怀特家族合作,唯独苦了伏韦仑的老百姓。由于黑水的人早已放出消息,他们都清楚怀特家族的保护伞是王庭的公主,指望开明的君主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

经此一来,王庭在留黎安行省的威信大打折扣,起码伏韦仑周遭的舆论再非王庭能管控。伏韦仑已然是法外王国,驻扎高琴科索一线的陆军官兵和当地黑帮沆瀣一气,再加上泥塑木雕的警察系统,搞得本就生活艰辛的伏韦仑人怨声载道,令格威兰于二十年战争时期的工业核心死气沉沉。

泡进温泉里的巴尔托想起伏韦仑警署的那些警员,感触良多:

“警察和黑帮总是朋友。”

一位打手附和道:

“互通有无,交易消息,互利共存嘛。”

巴尔托哈哈大笑:

“是啊,政府不公的地方,我们自然泛滥成灾。”

和巴尔托混得最熟的得力干将用毛巾薅了脸,发出奸诈的坏笑:

“巴尔,你是不是在棕皮的地盘巧遇了心上人啊?”

“嗯?何来这一说?”

“哎,你看,过去大家组团玩女人,你都是最积极的那个啊,现在呢?请客你都不去啦。”

“兄弟,听我一句劝吧——

有的女人,裤裆比菜市场泡了三十年死鱼的垃圾坑还臭。为了那一瞬间的快乐而害了病,真不值得。

听我的,束身自爱吧!格威兰的女人碰不得!”

“不对啊,搁从前,拿你的男女问题耍开心,你肯定是气急败坏的。兄弟们,你们说,巴尔是不是在共治区找到心仪的美人儿了?”

巴尔托喝着冰镇果醋,自嘲道:

“大概是找到了吧!”

而一个人不生气的原因,代表着他对某些事物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些黑帮的打手怎么能想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不过是拿巴尔托寻开心,相互增进关系——

因为巴尔托这个人,他们是越难看懂了。

巴尔托点了根烟,跟他们讲起故事。说是在灰都,有过一件轰动王庭的案例:

一个男人的妻子婚内出轨,生下了情夫的孩子,闹上法庭。法官偏袒女方,直言男人若有绅士风度,就该原谅妻子的过失。谁知一个月后,男人杀了妻子、孩子与情夫和法官律师,把他们的尸体做成风干肉,串在法院的围墙上示威。

打手们听得不耐烦,直咋呼:

“老故事了,老故事了,巴尔,你也学着那什么…拾人牙慧、拾人牙慧了!”

难为这群平均学历不够初中的人说出这么古朴的形容词,巴尔托耐心地反问:

“你们就不好奇,其他国家的人们是怎么评论这个事的?”

“你倒是说嘛。”

“北共治区的人会签下协议,用以血还血的方式买他们的命,然后等着警察上门抓自己;南共治区的人会告知亲朋邻里,把狗男女和法官捆起来,送去圣城受刑;而格威兰人——”

“我记得!我记得!国王发过言呢!他说什么…什么女性是受害者,督促黑水和警署拿人,可人跑到博萨去,一躲十来年,他抓不着边啊!”

“后来又逃到北共治区,独自开船跑去极地,”巴尔托笑呵呵地补充道,“在格威兰法庭文书官网上,他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受害者是可怜的痴情儿。国王动动指头,媒体稍稍包装,大家都会觉得害人的人才是罪有应得,完全忽视了法庭的偏帮与不公。你看,这就是王庭,这就是媒体,这就是舆论,多好的骗人工具啊!”

“还不是坐那位置的老东西不行了?依我看,换个年轻的坐那博度斯卡之位,灰都的政事啊,能得到改善吧?”

巴尔托的嗓音是不屑,更有难以察觉的怜悯:

“王庭?一个把养情人和近亲通婚当成是贵族之间的正常行为的家族,你能指望他们之中的新生代有多高的道德素质?死绝了算了!”

“好,巴尔说得好!都死了,都死绝了!死绝了咱们来坐庄!”

温泉里,打手们哄笑成群,暖雾氤氲。巴尔托侧过头饮用果醋,半张微笑的脸朝向打手,半张背光的脸恻隐黑暗。

没了王庭,哪轮得到他们坐庄?黑暗滋养的寄生虫,在光明笼罩的时候,还有地容身吗?

“蠢到叫人大开眼界啊。”

收看着真理教发送的活动指令,巴尔托这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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