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贵妃魂断,唐皇却得苟活。蜀山夜雨,春华秋桐,虽常言帝王无情,但这位失去贵妃的唐皇还真就没了魂灵,开始了上下求索的寻找。人间找不见,梦中找,梦中找不到,就求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天界地府找,也是真正把屈子与上与下的求索精义推到了极致。无奈道士也不过是个祈神问仙的修行者,只是离神仙的泥胎画像熟近些,哪里能够穿得过阴阳界渡得了生死劫?
无奈只得伙同几位还有点孝心的皇子王孙,寻得些贵妃私己旧物,编个美丽善意的神谎,安慰安慰未亡人罢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死去的人有恨,活着的人岂无恨哉?人鬼情未了,最那堪鬼已了了而人未了。
个人私情与社会动荡牵系一线,此悲非常悲,乃惊天之大悲也、长悲也,此恨非常恨,乃动地之大恨也、长恨也。
在此类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故事情境中,主人公意愿与现实的冲突让人牵肠挂肚,情节的曲折离奇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因剧烈冲突而释放出的巨大能量,给人以动人心魄荡气回肠的快意,而最终与人意愿相左的悲情结局,更让人在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承受的重击下难以释怀。
因而,悲情与欢情相比,更能最大程度地激发人性深层的潜能,爆发直击灵魂深处的冲击力,形成洞穿人心的艺术美感。
《长恨歌》以家国兴亡为背景写男女情事,折射出个人命运对国家命运的巨大影响。个人对国家的影响虽大,但总归有较大的偶然性,那场动乱的生发似乎只是一场飞来横祸,若非大意,或可避免。且终究还是明皇未亡、大唐犹存。方晴说。
《桃花扇》与《长恨歌》风神犹同而兴寄更深。《桃花扇》以书生歌妓的情事写半壁南明的兴亡,但其男女情事不再是中心,更多只是一条主线;家国兴亡也不再只是背景,而是真正要表现的主体。侯方域和李香君无论是忠也好奸也罢,抗争也好屈降也罢,对国家命运的影响很小。反过来,南明的国运人事,对侯李却关乎生死。
但不管侯李怎样坚贞于情忠贞于国,不管史可法怎样节秉清刚心存干济,也不管弘光王庭怎样勉力维持兴国图存,南明都已无可挽回的走向覆亡,根本不是某个人某群人的努力所能改变,也绝非只是几个人的过失所致败亡。马、阮二奸虽可恶,但若细究,其奸而不雄、乱而难作,至多为朝堂鼠狐,凭二人伎俩或也似不足以危倾社稷。
故事终结,云亭山人孔尚任也没有再试图迎合世俗,弥合冲突与分裂,而是直面悲情,该覆灭的覆灭,该流亡的流亡,该生杀的生杀,该出家的出家……堪也冷血残忍,绝无一丝回旋。
与《长恨歌》相比,《桃花扇》的悲剧不只是个人悲剧,而上升为群体悲剧;不是偶然性的、事故性的或传奇性的悲剧,而是必然性的、客观性的、历史性的悲剧,也是一部大雪崩定倾巢覆卵不可挽存的彻底的悲剧。
悲情之根苗,从《蒹葭》至《离骚》,将私情寓于君臣,犹嫩枝出于女墙之外;至《长恨歌》而直接牵系家国,根深叶茂;至《桃花扇》则群木成林,终成其大;而及至《红楼梦》,已然参天蔽日,以致人处其中,若坠云山雾海,无处不有无处不是却又如羚羊挂角踪迹难寻。宋明说道。
《红楼梦》中,蒹葭苍苍的背景被纵横上下大幅度的扩展迭变。在时间上不只限于一时半刻的蓦然心动,不只限于一生半世的生离死别,而是向前推至鸿蒙初判之后,女娲补天之时。在空间上也不限于一山二水几家院,其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灵河岸的三生石畔,到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虚幻境,再到怡红院大观园荣宁府京畿地的天地人间,纵横三界地,上下九重天,何其宏阔!
主人公关系的设定不是偶遇,不是私会,无关红娘月老,也不只今生今世,而是绛珠草与补天石的前世之情后世之缘,是天造地设的木石前盟,是经警幻仙子挂号许可的历劫了案。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故事还没开场,以泪偿愿的悲情基调已成定弦。而天怀情种的绛珠仙子泪偿的主儿却是一块女娲补天弃用的顽石。神造之石尚且无可用,一草木仙子的眼泪于这顽石又能如之何?然而,红楼写情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此:情于无可处仍情深至痴、爱于无果时仍宁死不渝。非如此,其情之悲者方尤见其悲。
青埂,情根,亦或情恨,木石前盟情缘未起,宝黛悲情早已在劫难逃。
至而《红楼梦》在虚幻与现实、前世与今生构建起的多重时空背景中,用众多的人物以及复杂的关系,编织出一张深细绵密又铺天盖地的巨网。在这张巨网中,宝黛爱情与家国命运也融合得浑然天成。其中明明暗暗,无不盘根错节;前前后后,无不勾连照应;起起伏伏,无不回环往复;悲悲喜喜,终为空空渺渺。
而深深伏埋其中的庞大深重的悲情基质,像一个巨大星球深藏壳幔之下的核心,拥有强大无比无处不在的地心引力,将所有纷飞高扬的种种欢喜,毫无例外地沉坠跌落向悲情的地核。因而,红楼群体的悲情也更为自然而深广。
千红一窟哭千红,万艳同杯悲万艳。除了本身就身在悲中的小人物如刘姥姥等极少数人,其他红楼人物,上至王妃公子下到婢女小厮,恨不得一网打尽,几无幸免于悲情的魔咒。原(元)应(迎)长叹(探)息(惜),还(环)应(瑛)泪珠(珠)涟(琏)。
《长恨歌》中,虽梦碎红残香销玉殒,好歹还留有遗恨绵绵。而《红楼梦》悲情的必然性和彻底性,已非《长恨歌》可比,且较《桃花扇》更进一层。悲情之必然到天设地造,绝无反转余地。悲情之彻底到别说留向人间一丝念想些许慰藉,就连一哭悲悯半喟遗恨也星点不留。
富贵功名全散尽,恩爱情仇皆成空。泪也偿够了,命也归还了,连前世今生的天机旧缘也绝杀得片甲不留,毁灭得连了无生机的灰烬都扫净再抹干,空空又空空。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十方生死寂灭,万相色空虚无。
手笔之狠绝,落刀之利净,亘古未有。怎堪忍顾那般温柔心肝、那般情痴爱迷,却遭如此仁尽义绝、如此斩尽杀绝?悲向青山青山摧,恨向流水流水尽。悲情悲到悲亦无由悲,恨意恨到恨也无从恨。哀曹子之铁石心肠,堪比帝王之寡情、天地之不仁,悲哉!痛哉!
悲情文学之滥觞细流,起于《蒹葭》《黍离》的远山故土,穿过轻歌慕吟穿过红尘烽火,穿过风月云天穿过岁月轮回,至红楼而浩瀚淼漭,其至真至性,至悲至美,臻于至境。
方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神失魂销,不禁长叹:
天假你我与四季,一念生而万缘起,虽历世世悲悲喜喜而万死不悔,虽生种种恩恩怨怨而难断舍离,于情其悲乎?于生其幸乎?痴也。
痴也?痴也。
宋明望见那麦田上空一鸟夜飞,啁啾空鸣,孤影如墨,杳杳远去,天地之间,唯余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