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不过;追,追不着;撤,无路可退,就是杀出血口子,转眼便要被这西军的三千甲骑咬死。
刘钟大笑道:“一别梁郡,不知今夕何夕。大哥,我如今去也,多多保重!”
催五花大马,挺九股钢叉,闷头扎进敌兵骑阵,从此不顾。
“刘钟!回来!”
刘裕率众急急逐撵刘钟,一股风起,眯眼的功夫,忽见西军骑阵大乱,敌兵人马自相践踏。土尘里,五花大马杀返一个来回,刘钟欢呼道:
“以为就此交代了,捅死他两员骑将!”
“没出息的夯货,轻告你妈的别,吓倒你爹!”
“随我杀!”
“杀!”
王敬先手挥龙泉,赶上檀道济麒麟马头:
“二哥助我,我去入阵!”
“你护好大哥,乱跑什么!敬先……”
王敬先卷了北府大旗,鼓囊囊塞进胸甲,直管催开胯下踏水穿云照;檀道济大斧拨云,拦下了几枝扎向敬先的马槊,一抬头,王敬先转瞬隐进了敌兵马队,再不见踪影。
“敬先……大哥!”
西军麾下,四通鼓响。
一鼓三竭,四鼓亡命。
郭铨令旗翻飞,后阵精锐尽出,西军重甲冲锋!
西军将领久习战阵,用兵如臂指使,常将步卒军阵分为三部:一为前线军阵,二为后备军阵,三为替补军阵:
战机瞬息万变,士气盛衰不定,择时用后备军阵换上前线的作战步卒;前线转为替补,替补转为后备,后备转战前沿——
如此循环往复,西军永远保证有一支部队在作战、一支部队为后备、一支部队则待命。
转战是野战的法子,既保证大将麾下所有军队都能参与战阵厮杀,以战练兵;连轴接波,又能维持兵丁体力与士气:
如前线军阵被杀伤超过十分之三的比重,大概率就要面临被敌人冲垮或打散的败局;前线一败,后队可以马上接阵支援。不管胜败,万人的进退在于主将一心,令旗或举或伏,再视情况而定击鼓前进或是鸣金合兵。
兵法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其徐如林,其疾如风。
孙武子那点东西,剖开看也无甚难;刘曹之世,已让良将虎臣们玩冒烟了。只是晋室二十年专心政斗,北府宿将个个头白,青年将领以家世忝居将位,如猪狗般蠢稚;因此连年教桓玄带着这些中马跑赢下马,荆州变乱难平。
此时西军重甲三千人,前部持步槊,后队提刀斧,呼啸绞杀北府兵。
槊这长兵,器型近于矛;矛长超过八尺,皆可称为槊。
槊有马槊、步槊,骑兵夹槊冲锋,手里家伙沉重,生死直看那挟了马速的一捅,往往只有勇猛之将才能在鞍背上玩转长槊——
槊,字音从朔,《说文解字》讲,朔者,息也,绝也,止也——大槊临头,叫人心惊胆寒,喘不上气,睁不了眼。槊字字型又从木,只有短柄硬杆的步槊称为槊,八尺的软杆木槊则称为“矟”,而过了丈长的铁槊则称为“銏”。
“矟”与“銏”,二字读音皆为槊,长短轻重却大大不同。猛将膂力过人,持木矟一捅两杀,兵器木柄轻易便会折断;由来是将门虎子,手中常常握持一杆家传宝槊,那宝槊必是好铁打成的“銏”。
槊脱胎于矛,型制又与枪相仿。
槊头两侧是两道凹遭,人称“饮血”,当槊头刺入人体时出血进气,用以减少阻力。枪为了好拔,同样的功能则安排在了枪头的缨子,枪缨称为“血避”。槊的刃,只开在槊头,槊头比枪头既大且沉;枪的刃,不止在枪头,开刃为棱形,两侧、三角俱是锐利,扎上敌身,可以大大增加敌人的创面。槊头大而沉,枪头小而细,使用者杀人伎俩不同,选择侧重便也不相同。
西军两员陷阵的步卒校尉,手中所持便是两杆八尺多的铁槊。
虞丘进舞持吴钩,交手不两合,眼看避过了敌将的槊头,钩刃马上啄进对面的脖颈;那敌将撩转槊尾,倏尔痛击在老虞丘的腹甲,虞丘进倒地难支。檀凭之提刀搀起弟兄,槊头转眼砸向老者的白发——凭之单膝拄地,双手持刀,生扛下槊头这一砸,压的喘不上来那口老气。
敌兵如蚁聚,蒯恩的长矛连破重甲,矛尖也已缺刃了。见俩老头命在旦夕,拥盾向那敌将狠狠撞去,生生把那人的胯下大马顶了个趔趄。那人犹未坐稳鞍子,刺斜里长枪杀到,教向弥一枪捅穿了腑脏。
西军另员校尉,眼见折了同袍,拨马便奔向弥杀来。
王仲德拦住血路,狼牙大棒横击马头,那校尉以槊撑地,麻溜翻下鞍来:
两手持槊,左手抬槊尾,右手压低槊头,摆个灵蛇探路的架子,校尉怪叫一声,右手急挑地上土尘,尘土一下子蒙了仲德眼。
王仲德张不开双目,乱舞大棒,缠头裹脑——让了一对招子,终落下风,教敌将一槊扎穿大腿。
生死毫厘之间,斩马大刀架住敌将的长槊,到彦之咬牙较力,手心磨出血泡。敌将忽然撤手,横槊近身,铁杆猛击彦之胸甲,到彦之噗的呕出大口血来……
西军校尉脑后风生,乱战里丁午赶到,半空中飞起金瓜一对,狠狠照敌将首级劈下。
闪闪肩膀,轻捷避开双锤,敌将挺槊屈身,控好了丈二的距离,对着丁午高声狞笑道:
“小胖子,步战使钝器,最忌脚下无根。下辈子抡锤,千万别跃起来砸——来啊,你再跳一个试试!”
大怒奋锤,不待金瓜举起,敌将平槊腰击胖子,丁午俯身将将避开。槊头一挂,锤头一格,丁午交叉了金瓜,牢牢锁住长槊。那敌将力比熊虎,微笑着看胖子汗出如浆,摇摇槊杆,竟把杆子夹在肋下,单手持槊。空出一只手掌,抖擞一根小拇指,敌将蔑笑道:
“不算偷袭那下,你也就这三合的本事。小胖子,叫声爷爷听听,哄你爷高兴了,留你个全尸……”
“丁午!”
向弥远见胖子进退失据,正待助拳,又被十数敌兵围上。骑兵那一冲,已把北府的残阵割成碎块;此时甲士推上,刘部死的死残的残,已被打崩打散了。
丁午圆张怪眼,眸子里涨满血丝;回首看眼向弥,摇头懊恼一笑。叉着槊杆子,将槊头抵近了肩窝,胖子一把松开双锤——
胖子手一松,敌将的槊头锋利,嗤一声钻进了丁午的锁骨、盂骨之间;撒开金瓜,双锤朝敌将头、胸掷去,那敌将身子一侧,竟又躲去了重击。
敌将刚刚才在得意,怎么也想不到突生变故,急切要从丁午的血肉之躯里扯回槊头——撇动长槊,纹丝不动,丁午两手紧攥槊杆,肩头血涌如注,两片厚唇都已发白了!
敌将错愕间,黑马身旁驰来,长刀过处,一刀被斩下首级。丁午两膝仆地,肥脸上看不出血色了,双手仍紧攥槊杆不放;刘寄奴咬牙砍断槊杆,虞丘进与檀凭之踉跄扶住了胖子和仲德。
环视沙场,旗倒刀残,刘部只余七十余众。
弟兄凋零,刘寄奴犹在策马冲杀;人力有尽,双刀的章法也渐渐乱了。
那匹铁鳞乌骓奋蹄踢踏,碾死敌兵无数,终是教绊马绳套中了马腿——
铁马绊倒在征尘里,顾不得心疼,刘裕滚鞍欲落,右足给一侧的马镫死死扣住,脚踝被直角压折在马腹底下。那黑马尻子上挨了三两枝乱枪的捅搠,负着痛,仍要护主,艰难跃起身子;刘裕上不得鞍,泥地里拖行了三四步,西军的乱刀随即要砍上他的面门。
“大哥!”
蒯恩的铁矛残着矛锷,只得拥着圆盾朝刘裕勉力冲去。王镇恶、傅弘之皆已身被重创,眼见主将命在瞬息,奈何隔了几丈远,箭壶里也空空荡荡;二人低头躲过乱刀,俯身捡拾地面的乱箭,箭头皆钝了,箭杆也都是破损的,不堪再用。还能喘匀气息的,尚有二臧、元德,三人押着后翼,正在队尾挣命;一回头看不见了刘裕,慌的各执刀兵赶上前来。
紫麒麟快,青龙甲坚,檀道济扫起月牙宝斧,几下杀至刘裕身边。三斧劈退围兵,斧尖挑断金镫,翻身下马,扶腋一把搀住刘裕。
众将齐聚身前,左右团团围定了刘寄奴。刘裕血浸征袍,明光铁甲刻遍了刀痕剑迹,咬着牙,说不出一个疼字。蒯恩见他右脚耷拉着,跪地就要脱了刘裕脚上马靴;檀道济忙拦住了,拔出刘寄奴腰间驹影短刀,使尖刀小心豁开他靴底。
“大哥,脚踝还能动吗?”
刘裕苦笑着摇了摇头,身旁战将艰难厮杀,刀兵相撞,叮当扰耳。
“不妨事,不过是胫骨两半了,一个月便好。”
道济扯碎绿袍前襟,勾住刘裕脚背,使布条固定住脚踝,把断骨拗回了原位。刘寄奴单足起身,轻抚兄弟肩膀;眼前血飞如雨,刀剑如丛,重围六道,有死无生。刘裕提刀狂笑道:
“夏口!夏口!”
“大哥,你看军前麾盖,五十步便是郭铨。厮杀至今,胜负仍未定论;咱兄弟再冲他一场——打蛇头,捋虎须,杀他个日月重开,操他个天翻地覆!”
“道济,杀!”
“杀!”
壮士用命,有必死之心;
刀枪临头,无偷生之意。
俗世洪流里,乱朝不平中,这数十个汉子,有的憋屈了二十年,有的憋屈了五十年。
二十年也罢。
五十年也罢。
生活压的他们恼。
如果夏口城是座困煞英雄的魔宫,这些汉子便是挣断了锁链的狰狞魔主!
任尔天罗地网设渔罟,他只探囊取物缚蛇龙。敌众我寡,刘裕率领残部,再次向西军发起冲锋。流血盈胸,呼啸自若;怒吼孤城动,战酣鬼神惊——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
五步。
五步当有独夫血出。
郭铨已然大惊失态,急调左右拥上麾前;人马踩踏,军阵凌乱,西军战旗也莫名倒了。
这一刻,青天临之,皎日照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大罗神仙高坐云头,热闹看的正是过瘾。
洪山北坡,遥望山下,万人的大阵,竟让千人搅成一锅烂粥,索邈按剑敛容。
忽闻鸣金之声。
注目西军麾盖,帅车倒转马头,夏口城门也徐徐开了:
“索将军,有的打!”
“有的打,那便打吧。陇右突骑听令——杀!”
北府骑阵绕开山下拒马,直扑西军薄弱侧翼。
刘裕远观洪山尘起,以长刀拄了伤足,望天高声嘶吼:
“押中了!”
一声吼,一群吼,百年胸臆、万千英雄气象,熊熊烧烈了夏口城郊。西军的帅车刚要逃窜回城,御马忽停住了奔蹄;刘部众人放低屠刀,抹清眉目上的血污,怔怔看向了西军帅车之上的麾盖旗帜——
竟换了北府军旗。
北府旌帜升空,卷长天五色云霓;西军败旗委地,仆沙场千重血雾。
帅车上,龙泉闪烁,帷帐破碎。
少年挑剑开帘,手中高提西军名将人头。
“大哥!”
王敬先亢爽冲天:
“你说的,割喉捣虚,擒贼擒王!”
万人夺气,壮士抬首。
刘裕扔了双刀,拖伤脚,狂笑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胜了?”
“北府胜了!”
“胜了!”
“胜了!”
忽然潇潇夏雨落,夏口城外,血汗皆成泥。
宋人蔡戡,生性洒脱,一世人不与奸邪为伍,终生耿耿不平。蔡戡作《水调歌头》,词曰:
“肃霜靡衰草,
骤雨洗寒空。
刀弓斗力增劲,
万马骤长风。
细看外围合阵,
忽变横斜曲直,
妙在指麾中。
号令肃诸将,
谈笑听元戎。
坐中客,
休笑我,
已衰翁。
十年重到,
今日此会与谁同?
差把龙钟鹤发,
来对虎头燕颔,
年少总英雄。
飞镞落金碗,
酣醉吸长虹!”